庆生走出家门，侦缉队的那两个人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向县党部所在地县城文庙的后院走去。芳芳出门目送丈夫远去，心中一阵苦涩，泪珠在眼眶里转动。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了出来，哄着两个娃默默返身进了自家门。那两个初懂人事的娃望着她一双泪眼，像是懂得大人的心事，依偎在她的身边，久久不愿离开。
庆生随着行走的中间总觉得这两个人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他的脑海里思索了一阵，猛然想起来，他们原来就是第二小学开学前抢占学校地方挂出劝学工作室的那两个人。他心中在问自己，县党部的人究竟干着些甚样事，为何一忽儿是劝学，一忽儿又行起抓人审问人的勾当。也许他们就是挂羊头，卖狗肉。以劝学的名义，从中寻找他们涉猎的对象。他一边想着，三个人已从文庙北门跨进了文庙的后院。那两个人推开文昌阁旁边的一间小屋，对着里边喊道：“报告队长，张庆生带到！”庆生听那喊声，语气中带着一种骄横。显然，他们把他当做了嫌犯对待。
屋里听到喊声从里间走出一个人来，边走边对那两个人说：“没用的东西。你两个没长耳朵？给你两人说请张校长过来，怎地说是带！”说过后又转过身来对张庆生说：“嗨，这两个不中用的东西，让张校长受惊恐了。来，来来，张校长快请这边坐。”接着又返身对那两个说：“愣甚哩。没长眼？还不快给张校长倒茶！”
庆生平日就在一墙之隔的东院料理学校的事，从来没踏进西院的门。眼前这位队长从来没见过，觉得甚为眼生。他坐在一边的一张椅子上，心里犯了嘀咕，他们究竟演的是哪路子的双簧，一个说是带，这又变成了请。他不慌不忙，静静等着这人称队长的人开口问话。
待那两个上了茶，退出去后，队长也坐在庆生旁边的另一把椅子上，侧着身又重复着刚刚的话：“哎呀，张校长，很是对不住，那些人不会办事，安顿着让请张校长过来叙叙话，这些人横惯了，话说得顺嘴了，校长可不要误会。让校长受惊，真是罪过呀。”
庆生听这队长说话言辞闪烁，言不由衷，知是在摆乌龙阵。再看他身材矮小，脸上长着横肉，生就了一双鼠眼，情知不是善类。他听队长说过后，就说：“队长有甚事就请直言吧。”
“唉，不急，也没甚大事。张校长就在东院办事，久闻其大名。我呢，在西院行走。就一墙之隔，竟不相识，惭愧呀。我呢，也姓章，不过是立早的章，不是弓长的张。名呢，单一个字亮。你就称我老章吧。”
“哦。我们是只一墙之隔。学校开门于小巷之间，县党部的门立在大街之上。你我各自事忙，无事不谋面也在情理之中。今儿章队长呼张庆生来，一定是有事啊。”
“你看，人说做学问的人斯文，你却性子急，句句不离个有事。我说****这种差事的也难，让人白眼看。没甚事就不能聊聊？说有事，也就一丁点儿事。你有个兄长叫张祥生吧，就是为着他才惊了你的大驾啊。”
“哦，祥生是我张家大伯子哥，我们是叔伯兄弟。他呢，在家待不住，城里原已有事做，不愿受辛苦。闲散惯了，常在外闲溜达。怎，惹事了？惊动了你队长呀。”
三七“嗨，说甚惊动。也就只是你这兄长日前混到那一群闹事的队伍中，帮着人呼喊口号，撒传单。你们都是有名望的家出来的子弟，在这富川县，认识的人呢说是你张家一个大少爷跟着瞎起哄，不认识的呢可就说是灰鬼捣乱。被我们带了回来，一问才知道真是你们张家的人。我们想张家是甚样人家，不该有人出现在这种场合。对张祥生的事也就没再多问，想让他回去了你们自家人多管束就行了。他说在县城就你张校长是他的兄弟。我们想，既有张校长你在，张祥生的事就好说了。让他认个错，由你做个保，保了他回去，以后再不生事就是了。可夜天后晌咱派了人到处寻找你，愣是没找着。有人说前晌看到你在东街口来着，不晓得你后来往哪里去了。章某想，东街夜天正乱，那种乱混混的地方，你去做甚。再到其他地方寻也没寻着你。这不，这才将你等了来。多让你这兄长滞留了一个黑夜。”
庆生脑子里反复咀嚼着章队长的这几句话，想从中揣摩岀他话里的真意。他已觉察出昨天他到盐厘局附近，见过进入盐厘局的领头人，有人怀疑了他，想知道他这一段时间的行踪去向。但他判断，他们没有抓着领头的，只是听了有人告密作出的一种试探。不管是与不是，他得防备不要叫这些人穷追不舍，出了纰漏。他想了想说：“哎，一言难尽啊。夜来早上河对面当兵的过河来说，我的老爹这两天在对面河边驻节。本来打算抽空父子们见上一面，谁想一纸命令急调老爹赴了娘子关。我的老父一边写好了家书送过来，一边等着我。来人说要是等不着我，见不上面，那封家书就留作父子分别的留言了。我接了家书，知时间紧急，随那当兵的往河边赶，乘他的小船过河去。正碰上城东那么多人涌来挤去，出东门的时候就晩了。当到河对岸的时候，父亲等不及我，已离开了驻地。父亲留的人和接我去的兵乘了马一拍马屁股追赶去了。我在原地痛哭了一场，天黑了才返回来。唉，二十多年没见过他老人家，阴差阳错，只见到留的这两张纸，几句话。”说着他从衣兜里取出那封信。他真的动了情，双眼红成了一片。
章队长见他说着动了感情，又见他掏出那份家书扬了扬，真想接过来看验一番。又觉得此时此地并无有力的证据，稍有粗莽，就会让他摸着真实意图，他已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脸上抽动了一下，嘴角上带出一丝笑意，言不由衷地说道：“哎，张校长的这番话章某听了也为你惋惜，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没见上面。可惜，可惜啊。不过来日方长，你们爷俩还会见面的。张校长不必太过伤悲。”其实，章亮早已询问过，手下的人说，张庆生家早上来了当兵的人，不晓得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当兵的到他家有何事。章亮并没在意，他以为当兵的找他，于他一天的行踪应无关系。恰恰是在这个环节上疏忽了，他无从知晓张庆生是否真的只是为去河对面才去城东的，是否真的去了河对面。再则，打砸盐厘局的领头的没抓住，再问他也无从对证。他觉得不能再往下问了。再冒失往下追问，问得多了，问不出个所以来，会引起对方警觉。放长线吧。他想了想，转了口气说：“我看校长正在恓惶中间，不敢太过搅扰。张祥生的事你就保了出去吧。”
庆生听后说：“手足之情，理当保他出来。可章队长你知道，我这教书匠，才干了一年半载。近几月又难得从县里领回款项，薪俸之事几未发放。不怕你笑话，却是拿不出分文的保金。祥生一家从父辈起就已衰败，却也无钱可支。再则呢，祥生兄长又浪荡惯了，不受管束，谁晓得他日后会不会走一条正道。我和他仅只是一个平辈叔伯兄弟，他要是改不了他那一身游手好闲的习气，我也奈何不了他啊。”
“嗨，就是个手续吧。保金不用出了。这也是管事的几个人看在张家的面子上额外确定的。其实你说他游手好闲，改与不改也不关我们的事，只是哪里有了些他不甚了解的事不要瞎掺和就好了。说这些话也是看在你张家大户人家的份上。就算是我们交个朋友吧。”
庆生一点儿也没觉着轻松。他已感觉到这些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从章队长的话语和态度判断，他们还没抓着他甚有用的把柄。他不晓得这些人私下里还在玩着甚花样。
他领了祥生的人离开文庙大院，就往家里走。在返回的路上庆生问他侦缉队体罚他了没有，祥生说，好好的，没有。再问他话，却躲闪着不愿回答。就要到家门口了，祥生却怎也不愿进兄弟的家门，说要返回张家寨。嘴上说，尽丢人了，不去见兄弟家了。庆生见留不住他，掏出身上几个零钱对他说，拿着去买点东西吃。他却掏了掏身上，衣兜里的钱露出了个头。他又不想让兄弟知道他到底装了多少钱，掏钱的手又缩了回去，对庆生说，这不，身上还有。说着转身向另一方向拐去。
庆生目送他向城中的一条小巷走去，顿时心起狐疑。他想，祥生既进了侦缉队的门，身上还给留着不少的钱没被搜走，似有些不合常理。他口里说要回张家寨去，走的却是另一个方向。他的心里一阵疑惑。望着祥生在街巷中消失的身影，他一边思索，就往家里走去。
这边庆生领着祥生出了门，章亮在屋里十分不自在。他原以为张庆生没来由在街面上乱混混的时候往东街去，这个时候他挤到那些人中间，只有一种可能，就是在闹事中间还有未安顿了的事，他要去安顿。他以为有十有八九的把握张庆生就是闹事的组织人之一。只要他说不出去东街的正当理由，就扣着他审问个三天两天，也许就找出了他们的组织人。正好手下抓了个街面上闹事的混混，经盘问才知是张家的大公子。侦缉队有人认得他，说他没有正业，常与一些不务正业之徒往来。章亮眼睛一亮，想着这正给了他审查张庆生的绝好机会，就将张祥生提来审问。张祥生哪里经过这种场面，就把张家上起父辈，下至弟兄三人的情形对章亮亮了个底朝天。章亮心想，这张家子弟混迹于市井之间，又有张家三兄弟的特殊关系，倒是个有用的人。就对他说：“你如今没正事做，以后我让你做些事情，通通市面上看到听到的情形。手头紧了，我会给你些花销的。总比你如今那个寒碜的样子好得多。”张祥生自然高兴，说，就听章队长的。章亮就给他塞了几个钱，对他说：“一会儿我让你那兄弟接你出去。不必告诉他我对你说的话。”章亮有了这层主意，以为进退自如，这才吩咐手下将张庆生传来问话。谁知他见了张庆生，才觉得他们兄弟二人大为不同。一个是狗盗鼠窃之辈，一个是胸有主见的干事之人。怪不得兄弟二人，一个在外闲混，一个已是教书育人的校长。他和他说话就自始至终十分留意。见未找得破绽，才叫他保了兄长出去。章亮庆幸自己留了一手，才算圆了场面。但他感到张庆生身上有一股逼人的气息，他觉得对他的怀疑挥之不去。张庆生离开后，他把手下的两个人叫过来，对他们说：“这个张庆生总是有些让人心里不踏实，你们须多留留心。”
手下的人揣摩不透队长的意思，其中一个问道：“队长不放心，既带来了，把他审问清楚，也免得留下祸根。”
“怎个审，怎个问？你们几个的脑袋是木头圪垯做的？精心些，多动动这里。”章队长拍了拍自己的头，“看他做些甚，说了甚话，和谁往来，抓着了个把柄，也好动问。如今连个甚毛也没逮住，就凭感觉？他可是名门子弟，富贵人家门里出身，有根有底的人。闹不好你们给我惹麻烦。”
实际上侦缉队审人传人都是他队长说话，手下的人全要听他指挥。他没问出个所以然，心里不自在，听见那个蠢货说了一句不在行的话，顿时心里冒起火来，脸上堆着乌云，没好气地在手下人面前出火。发过火后他并未向底下的人露出张祥生的一点儿细节，自然谁也不清楚张祥生从进来到放出去这之中发生了何种事。那个刚说话挨了训斥的却没头脑，又问道：“那个张祥生还跟不跟？”
“叫你做甚就做甚。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