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子民和秦无为说话夜过三更,才觉有些睡意,两个人也未推让,就在原处和衣而卧。一觉醒来,已是日高三竿。福生已熬好了一锅小米稀饭,见他们醒来,招呼洗了一把脸,就盛上了稀饭,摆到炕中间的小桌上。又舀了两碗,给两个差人送了过去。米科长随将桌上那些点心摊开,说道:“县长和先生熬了大半夜,空腹睡了两个时辰,赶紧用饭吧。”
郑子民见饭已摆好,就说:“好,吃吧。委屈县长,只一碗稀饭而已。”
秦无为想起了临睡前郑先生的说笑,说这地方安全,放心睡觉,连老鼠都觉得没甚意思,不愿来此。他笑对米科长说:“米科长可得看看,郑先生还藏了啥好东西不让咱用呢。”
郑子民也笑了:“这可难为米科长了。”
米科长也不由笑着说:“将就用吧。不过县长可得有话,俟后需给先生弄些米粮。我刚瞧了瞧,只三五碗米。六个人再两餐见底了。”
秦无为端起了稀饭,喝了一口,说:“还用你说。”
郑先生即说道:“岂敢。自古道,有客上门,为幸事也。富贵者鼓乐放歌,舍居之人何能让客人拿米粮来。”
正说话间,门外一阵嘈杂声,随着几个人推门进来。郑子民抬眼见是靳常德带着两个警察进来,即放下饭碗说:“哎呀,这是靳局长啊,怎有闲工夫到老叟这草舍里来了啊。来,不嫌弃这土里打盹的,就坐吧。”
靳常德见秦无为和郑子民正坐在那里端着碗,先和郑子民打了一声招呼,转过身对秦无为说:“哎呀呀,秦县长啊,让属下好一阵找啊。县长平安无事,属下这颗心可放下了。”跟在后边的警察听靳常德说过,赶紧过来行了个立正礼,退出门外。
秦无为见靳常德急呼呼进来,凑上来说话,也放了碗问道:“你何得知晓我等到这里来?”
靳常德就回答道:“属下俩警察夜里赶上来,言说他俩在县城听人说,县长等四个人四匹马,日落时离了县城,像是往北而来。属下心想,县长定是往清水寨来了,就连夜查了几个客栈,竟没一个开门的。一早起来再查访,也没消息。寻到这里才看见院里四匹马,猜想县长定在这里。”
秦无为面带笑容,却语中有刺,打断了靳常德的话说:“局长好本领啊。寻了一个夜晚,未得四人四马竟在何处。说说吧,有何情况?”
靳常德听得秦无为言语之中含着不满,是在挖苦他。他并未在意,接着说:“县长是否换个地方?属下已安排就绪,挪到地方歇息再说?”
秦无为看了看他说:“此处甚好。此行一客不烦二主,就叨扰郑先生了。说吧,没什么可遮掩的。”
米科长见秦无为这么说,就出了屋门,对门外的警察安顿道,县长不离开这里,带那两个随差去寻些吃食用具过来。屋里郑子民见他二人要说公事,就起身说:“你们聊事,我且出外溜溜。”秦无为却不让他出去,说料他没甚新鲜的话语,即有公事,也不必虑先生知晓。郑子民无奈,只得又坐了下来。
六六靳常德见秦无为坚持不离开这里,催他报告情况,只得说道:“属下一行多人昨日天黑前赶到这里。经与地方和保安队联络,趁黑前察看了粮库现场。如他们报告所说,库内粮全部被抢。只夜里昏暗,看不甚清,今早又派人去了。匪徒似由库边茅厕矮墙翻入,迷倒守库人后开正门放入多人将粮运出的。”
秦无为见他精神倦怠,又说了些早已知晓的情况,就打断他的话问道:“还有何新的?”
靳常德见秦无为不耐烦的问话,就换了话题说:“夜里警察和保安队巡查清水寨镇,倒没查到甚大的情形,只查扣了几个可疑的人。其中有一个张家寨寺前村的铁匠,不晓得甚时候到这里,跑这里做甚来了。还有几个过路的,从河套那边过来,说是到张家寨,为着打摞老人的。夜黑了过来,在巷子里前后转,寻不下客栈,急得不停地骂人。”
秦无为听了靳常德的这两句话,更为不快,没好气地问道:“看来你这个局长心里无大事,只学会派几个人巡查、抓人。那与这抢粮事有些关联的人还会留在这镇上让你来抓?”
靳常德遭了一顿训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不敢再往下报告,即说道:“属下愚钝,听县长指教。”
秦无为见他一副狼狈相,就说:“昨日已有言,要你振起精神来,动些脑筋。你今日似不及昨日。让你派些人来查访案底,谁着你夜里巡查街巷?清水寨应有多少人,眼下还有多少在?那些富户借粮库存有多少粮,存粮被抢,他们作何举动?如若向你要粮,你当如何应对?”
郑子民听了秦无为一连串询问带训斥靳常德的话,知道秦无为不满意靳常德刚才的回话,正按自己的思路在导引局面,却不愿把话点透。趁秦无为说话停顿中间,插话道:“哦,县长正说公事,郑某本不该插言。观靳局长今儿精神欠佳,定是昨夜未得成眠。一夜辛劳,且莫怪他。只此时靳局长当以稳得全县情势去思量,把握方方面面的动静。比如说,县长担心那些富户要是鼓噪起来,事就弄大了。局长须及早妥当处置,莫使他们搅闹。查寻人犯非一日之功,无需惊天动地。这个时候,无关要紧的人不可随扣,扣得多了,真正你要寻找的人可就找不着了。”
靳常德听郑子民在秦无为面前替自己说了一句开脱的话,心里有一丝感激之意,就把本来不想说的事说了出来:“唉,不瞒先生,今早天还未亮,几家存粮的人家就打发人过来,打听县里有哪个拿事的上来了,看他们丢失的粮怎个说法。要不他们就往县城去了。”
“你当怎说?”
“我说这个时候不要添乱,案子告破再说不迟。”
秦无为听他俩对话,没有说话。此时听靳常德说清水寨的富户已找上门来,不由说道:“你局长的威风何在?即便案子告破,当如何说?”
郑子民插了两句话后心里想,他们两人正议公事,不该继续再插话。靳常德这时却窘迫不语。秦无为问过后一双眼瞪着他,不再说话。一时窑洞里沉寂无声。郑子民觉得县长发话因他发问而起,只得又说道:“局长听了半天县长的话,还糊涂呢。此次抢粮,多因他们。其一,库里存粮多了,自然引人注目;其二,地方多家往库内存粮,闲杂人等进出粮库,库内情形外人皆晓。你靳局长说他们能推得责任?当先追其责,再堵其路,才是正理。不是一个‘添乱’能了的啊!”
郑子民一句话提醒了靳常德,原来秦无为的意思是要存粮的富户承担粮库被抢的大部责任。靳常德心里想,何乐而不为,他们责大,警局即责小。警局责小,我靳某人的责也小。他赶紧说道:“嗨嗨,秦县长,属下清楚该怎做了。郑先生,常德我明了了。”
郑子民哈哈笑了一回。他心里想,靳常德这个人想事太少。手握重权,却难以独成大事,不似李进财、阎少先等人心计过人。怪道秦无为和他说话少了些客气。其实郑子民还没摸清靳常德。靳常德手里有权,人前傲气,心里直,口气粗,惹人不快。对心里不服气的人,你说多少好话,他不一定能听得进去。服了哪个人,即使劈头盖脸骂他一阵,也不会有气。自那日秦无为三言两语把那王团长制服后,靳常德对秦无为就不再敢小看,再到逼着李进财认了贪占库银贴水,靳常德对秦无为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今日虽遭了几句训斥,却并不在意。
郑子民笑过后,又想到听得刚刚说抓扣了几个人,好像一个是刘钢强的铁匠老爹。刘钢强送往南县去已近一年,本想过些时候就接他回来,到清水寨来。这里新办学校正需用人,未想他的老爹在这里却出了麻烦。再一些人是奔张家寨打摞张家老人的,料想是福生家的亲戚。如何让这些无辜之众尽快解脱,正在他的脑海里回旋。可此时他不便追问下去。
秦无为这时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他却记得刚才靳常德说抓了人,放缓了语气对靳常德说道:“清楚即好。刚你说扣了何人?张家寨张家的亲戚?你可晓得,张家是否有丧事?一群人这个时候送上门来让你查扣,能会真的混有抢粮的匪徒?”
靳常德见秦无为口气温和了许多,赶紧回话:“那往张家寨的倒不似匪人,一个老女人,一个中年女人,都戴了孝。还有几个送这女人的,赶了一挂马车。那女的在巷子里边走边喊着:‘哪个没心没肺的鬼,弄得关门闭户,连个客店也寻不着,这可怎处,让他祖宗夜里去哪住呀。’正好保安队和警局的几个部下路过,就带回来了。那个铁匠,保安队的人说年前就来到这儿,开起了铁匠炉,打造些铁器用具摆在门口卖。只保安队的人在他住处瞅见有两三斗米粮,就叫过来问话。”
秦无为又是一句问话:“没凭没据,就带回来,就问话。连人家二三斗粮也不能有啊?”
郑子民见秦无为又在发问,就打了个圆场:“嗨,小心无大错。既是张家寨的亲戚和张家寨那边的人,让张福生陪局长去看看。是呢,就好办;不是,再当他论。”
正在说话中间,米科长派出去的那两个跟差和两个警察扛了些粮和两把木椅,还带了一块绒毯,推门进来。米科长和福生正在跟差住的屋里说话,见他们进了院子,就出来招呼他们把东西放了,让两个警察把椅子和绒毯放到郑子民住的屋里。靳常德见他们扛着东西进来,转身问那两个警察:“咱上来的人这阵儿正做甚哩?”
一个警察回答说:“熬夜的才起来,其他几个出去问情况去了。哦,还有人在咱的驻处不走,说局长有空了要和局长聊聊。他们存点粮实是无奈,总得有个话,不能打水漂了。再就是打前站的兵到了,问驻兵驻甚处,队长引他往镇所了。”
靳常德听后即对他说:“嗯,知晓了。你再去一回,办几个事。带张学董去认认那几个人,没甚情形就放了。还有,让你们队长仔细问问保安队管事的,粮库库里的情形怎让盗抢的人摸了个一清二楚,他们中有谁把库里的情形向外漏了?至于待在那儿的人,看看还在不?要是在的话,你就说,局长正在火头上呢。他想待就待着。不过靳某人不是为他们看库的,是来找他们算账的。谁让他们把粮存那里,弄得闲杂人进出库,惹来盗贼。闹不好他们都得跟着吃官司。”
靳常德正和那警察说话,米科长进屋后对秦无为说:“驻兵移驻清水寨的事县府公文快马已送镇所。妥帖起见,我该去看看,再过问安顿一下。”
秦无为正听得靳常德和那警察说的话,心里想,这还像个样子。就对米科长说道:“嗯,你看靳局长是否有了些威风?你也去做一回主,你就是这里主事的官。去对镇里的人说,驻兵只是为震慑匪人,叫他们不必慌乱,莫要关门闭户。店铺开门,客栈留人,一如往常。”
米科长笑了笑说:“让猴子称大王啊,这可是难为了啊。不过,秦县长露不露面,人们兴许早已知晓县长来到此地了。恐怕见见地方上有些脸面的人,是迟早的事。再不露面人家说不定就找上门来了。”
“不急,先让他压压那几个人的气头。此时见他们,多费口舌。”秦无为说着指了指身边的靳常德。
米科长没有听到几个人在屋里的对话,又没听清靳常德刚刚说的话,不晓得秦无为说的几个人是些何人。欲待要问,又不便张口。靳常德知他刚才不在屋里,不晓得县长话的意思。这阵儿他的心绪已恢复了常态,打发那警察出门后,扭过身来笑着说道:“米科长可迷糊了吧。县长让我这根打狗棍震住那几个存粮的主,不要乱咬。”
米科长正猜度秦无为话里的意思,听靳常德这么一说,心里乐了,嘿嘿一笑说:“是啊,是啊。我们这些人初到此地,人生地不熟的,遇上个不识相,乱咬的,你说不找你可找谁呀。”
屋里的人听他俩说笑,不由都笑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