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生很晚才从闻树人的办公室出来，回到家里。他进了门见五老汉和锁柱，还有庆生的媳妇芳芳和玲玲都在一起，就和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媳妇芬芬取出饭端到福生跟前，对他说：“五爷和二嫂放心不下，常家姑舅也操心呢。连玲玲都没瞌睡，一屋子人谁也不离开，就等你的消息呢。”福生接过饭碗，让了一下众人，吃了几口放下饭碗，对屋里的人说了他在闻局长那儿得到的情况。不过，他没把详实的情况告诉她们，只是说学校的职员和学生还没稳定下来，侦缉队没让人回来，大概是等情绪缓和一些才放人。
芳芳的脑子里明明白白。她从福生说话的口气已感觉到绝非他说的那样简单。她没有说话，低着头，两只眼眶里旋转着泪珠，止不住掉了下来，落在怀里睡熟的德润娃的脸蛋上。她用手轻轻擦了擦掉在娃娃脸上的泪珠，正睡熟的娃娃觉得脸上不舒服，睡梦中用手在自己的脸上揉摸了一圈，喊了两声，大，大啊。芳芳赶紧用手在娃的后背拍打了一阵，德润才又睡了。
屋子里的人谁也没问话，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膝下，只听得五老汉的旱烟锅发出咝咝的响声。福生晓得他们谁也不相信自己编造的理由，但他又不能一下子说得那么直截了当，他怕二嫂接受不了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过了一阵，他才又说，闻局长已同意了在张家寨和常家寨开办义兴小学校，现就开始筹办的话，秋上或许就能开学呢。
锁柱前两天想到庆生一家人为打摞老先人要回张家寨，就往县城来接他的儿子德清，这才知道庆生在县城有了事。他安慰了一声庆生的媳妇芳芳，把儿子接回了常家寨。打摞老先人的那天，他是张家头一个要紧的亲戚，在当日出殡的时刻，他自始至终没看到张家几个弟兄，心里十分难过。面对宅子里在这种场合都盼不上男人归来的先后仨三个女人，他想不出一句安慰她们的话来。今早他离开常家寨时硬把儿子德清留在家里，心想，不晓得庆生是否已经放了出来，要是还没出来，庆生媳妇正揪心着，少给她们添些乱吧。他见过闻局长后在庆生的家门口守了一阵，一直见不到庆生和庆生媳妇。听人说庆生还没出来，晓得大事不好。他在县城没有一个熟人，只得出县城，往北向通往常家寨的大路走去。刚刚走到路口，他见五老汉赶着马车迎面走来，迎上前去问候了一声，一起又返回城里福生的住处，等候着福生带回庆生的消息。
锁柱见众人谁也不说话，就接口说：“唉，大家都盼着福生姑舅带回个好消息。姑舅没说明了，其实就是没好消息。庆生姑舅一时回不来，大家心里都有准备。侦缉队是个甚地方谁还不晓得。以我看庆生姑舅家的心里揪着，整天提心吊胆的，还不如把事挑明了。福生兄弟，庆生真的短时间出不来，就让你二嫂知道罢。你二嫂能挺住的，我们大家也好做些安排。咱不能让你二嫂和大毛娃娃就这么孤单单提心吊胆过活。”
五老汉觉得锁柱说得有道理，也开了口：“嗨，锁柱说的也是。事已生出来了，迟早都得知晓实情，迟晓得还不如早知道。真的有甚事，五爷和你锁柱哥别的帮不上甚忙，帮着照料好你二嫂的娃娃还是行的。”
芳芳见老五爷和锁柱说了话，捅破了窗户纸，抬起头来，擦了擦眼角的泪花，望着福生说：“嗨，兄弟，你不用担心二嫂。其实自打他让人叫走，二嫂心里就有了一种预感。既落在咱身上，二嫂能担着。唉，只是苦了这娃。”
七四福生见他们三个人这么说了，只得说了实情：“二嫂，兄弟就实说了。刚才闻局长说，二哥的事是有些麻烦。他们怀疑二哥是共产党，只是他们还没确切的证据。既怀疑上了，三日五日怕不会放人。我不敢对二嫂说，是闻局长还在想法子中，怕二嫂过早跟着受惊吓。”
五老汉用手捶了捶炕沿，说道：“唉，我们猜得不差。沾了这个边，短时出不来。你们都晓得前年那一场事，凡说是与共产党有瓜葛的，弄进去了，有几个能好好地出来的？你二嫂是个坚强人，咱能看出来，只是心里有数，不说出来。可让她们母子在这儿，众人帮不上甚忙，她们也熬煎。依我看，我和锁柱，咱两个赶紧把这学校立起来，或张家寨，或常家寨，把她们母子接回去。娃娃上学也不受憋屈（委屈），庆生家的也不用看旁人的眉高眼低（脸色）。”
锁柱说：“我也就是这个想法。咱把娃娃和姑舅家安顿好，姑舅的事再想法子。”
众人们又劝了一阵芳芳，见夜已深了，这才叫芳芳和芬芬、玲玲，还有两个娃就歇在福生的窑里。五老汉和锁柱、福生出门到庆生的窑洞歇了一晚。
第二天早上，五老汉早早去闻树人办公室走了一回，说过了张家寨请求办学的事，安抚了一阵芳芳，就和锁柱一同往家返。福生到南门外去看望了第一小学死者的家人。他见到的学校教职员还都不清楚二哥被扣的原委，只是对他说：“张校长为我们受委屈了，到现在人还没回来。”他没敢对人说出真相，只是对他们说，大家放心，他就会回来的。福生返回家后日已过午，两家人在一起吃过饭，他让媳妇芬芬多陪陪二嫂，就和玲玲出了门，往东门外大河边的渡口走去，登上了往静心庵去的小渡船。
仲春时节，是大河两岸农忙的季节，恰也是万物更新之时。嫩柳添新绿，桃杏争花红，夹在大河中间一片孤岛上的静心庵被绿树红花簇拥着，显得格外清静宜人。往年这个时候这里正是城里人踏青览胜的季节，静心庵里常常是游人络绎不绝。今年却因大河两岸正被饥饿的阴霾压得无喘气之力，哪里还有心情出来游玩。即便那些家有存粮，衣食无忧的人们，这个时候也不敢过于张扬，成群结伙出来游山玩水。孤岛上一片红花绿树，空自开放，无人品评；静心庵山门虚掩，只听得远处水流声微，感觉到河谷中凉风飘掠，高树在摇曳，矮木正婆娑。这里显得异常冷清。
福生和玲玲下了渡船，无心赏看岛上的映日风光，径往静心庵走来。这里他两个多月前才来过一回，那是他听到他的生母在此落了发，赶紧渡船过来寻了一回他的妈妈。平日里他和妈妈虽说感情冷落，相互间少了嘘寒问暖，可听得她竟抛了锦衣玉食，去陪伴青灯，他的心里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和震撼。他不由想，他之前总是躲着自己的生母，并不晓得她心中的苦和痛，他心中愧疚。那一次来，她的妈妈心如死灰，不再认自己的儿子，只淡淡两语就离开。他不晓得这一次她会不会依然如旧。
玲玲从来没来过这里。她不晓得她的姐姐是否还活着，是不是就在这里。当她看见静心庵的山门时，她的一颗心不由加速跳动起来。
两个人怀着各自不同的忐忑心情走近山门时，见山门虚掩，不由自主停了一下脚步。福生抬头望了一眼眼前的山门，只见山门两侧有一副对联。他上次来时没留意，此时脚下踟蹰，双眼却停留在那一副对联上。那对联的上联是：山重水隔以外是纷乱世界；下联为：心静神怡此间领菩提善识。
玲玲见福生停在门口不往前走，双眼盯着门两侧的对联，像在想事，就问：“福生哥，你在看甚呢？想甚呢？”
福生见她问话，说道：“嗨，没想甚。你看这副对子，说是外边都是乱糟糟的，只有入这佛门里才是修身养性，了悟大智大慧的必由之路。”
玲玲苦笑了一下，说道：“唉，这文字咱看不甚懂，往后福生哥慢慢教咱。咱还是进门去吧。”
“嗯，既来烧香，就得进庙门。走吧。”福生说着上前推开静心庵虚掩的山门。
静心庵因无游客，众尼正三三两两在院内沐浴午后的阳光。猛然见庵门外有人进来，尽皆回避。惠静刚刚让两个小尼取了一把能折叠的布躺椅出来，放在屋外的墙角下，展开躺椅，进屋搀扶着巧巧出来，躺在躺椅上，让她晒晒太阳。她安顿好巧巧，转过身来，见门口有人进来，就往前走了几步。当她看清对面走过来的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福生时，早已躲闪不及，不由停下脚步，不知如何开口。福生走到跟前才认出迎着他的面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身着灰衣，头顶一色尼冠的女尼正是自己的生身母亲。福生本来是要顺便再来见他的妈妈，再劝她一回。此时在这里不期而遇，却不知见面的头一句话怎说。他迟疑了一下，向前又走了两步，喊了一声“妈妈”，就要给她磕头。惠静正在尴尬不知进退之间，见福生要为她行大礼，慌忙伸过手中的拂尘，将福生挡住，开口说道：“阿弥陀佛，这是张家的少爷吧。你不在那边做事，到这里做甚？这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可擅跪的。”
福生被惠静用拂尘挡住，不能下跪，就退了一步，边说着还要跪地：“妈妈，母不认儿，儿不能不认母。福生不孝，求妈妈原谅。”
惠静还是挡住了他，已认出福生后边的玲玲，就又说道：“唉，罢了。佛家无子嗣，只有轮回。既无子，即无母。哦，身后这女公子好面熟，当是梁上张家二姑娘吧。”
玲玲见惠静认出了她，往前走了一步，一头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头，喊道：“三婶，我正是玲玲。侄女给三婶磕头。”说着，两行珠泪流了下来。
惠静赶紧过来，躬身将玲玲搀扶起来，连声说道：“啊哟哟，张家小施主，这可使不得，使不得。此时不节不会，你也到此何为？”惠静已知他俩的来意，明知故问。
福生见她开口问玲玲话，就说道：“妈妈，巧巧和她大大有些芥蒂，生了几句口角，巧巧就生了轻生的念头。如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众人遍寻他处，不见踪影，这就和玲玲来此寻访她的下落。”
惠静转身看了他一眼说：“记着了，我是惠静，不要叫走了嘴。哦，这也巧了。说没人来寻呢，这人去了多日，并不见有人来此寻觅；说来呢，前后脚都来了。午前刚刚有俩年轻人来过，这后脚你们又踏进这门。”
福生赶紧问：“是何人来过？巧巧可在这里？”
墙角下正在躺椅上躺着的巧巧见惠静走上前去和门口进来的人搭话，迟疑了一会儿。猛然间听得惠静说张家二姑娘来了的话，扭过头来向这边张望。她见眼前哭喊着跪地的正是苦命的妹妹玲玲，止不住也哭出声来，边哭边要站起来。两个站在一边招呼她的小尼不知就里，只记得她说过但凡张家来人一概不见的话，就过来扶着她说：“哎呀，施主身子虚弱，不敢动气，咱还是回屋歇息吧。”巧巧哪里依她，挣扎着要起身往大门口来。
玲玲在这里已看见墙角处躺椅上起来的就是她的姐姐，绕开惠静的身子，奔跑过去。惠静正和福生说话，听得身后起了哭声，扭身见玲玲已跑出几步，知晓她们姐妹俩已相互认了出来，只得由她。她又看了福生一眼，不知是对着福生，还是对着玲玲姐妹俩，叹了一口气说道：“唉，都是前世的孽缘啊。”随即跟着走了过去。
巧巧和玲玲两姐妹分别数天，今日在这里猛然相见，恍如隔世。两个人跌跌撞撞几步跑到了一起，双手相互抱头，嚎啕大哭起来。一时间埋藏在心底的怨和恨，如山洪暴发，似江河决堤，排山倒海般倾泻下来。
小尼又过来劝她俩道，女施主刚刚能行走，不敢太过伤悲，身子要紧。惠静对那小尼说，就由她俩，哭出来兴许比憋在心里好些。玲玲这时哭得比巧巧更伤心。她的双手拍打着姐姐的后背，早已嘶哑了的喉咙反复哭喊着：“苦命的姐姐呀，你怎也不该走这步路啊！妹妹原以为你走了，妹妹也要跟着你去啊！”
姐妹俩哭诉了一阵，才在众人劝说下止了哭声。巧巧身子不支，俩小尼扶她躺在躺椅上。玲玲伏在巧巧的身边，又对巧巧说了这几天家里发生的事。她对姐姐说：“那天姐姐跳了河，可把人吓死了。我跑出来寻了姐姐两天，两天连个影讯也没打听出来。天黑后回到寺后村，听见姐夫在屋里和人说话，知道进不了门了，只得回家去。到家门隔门又听得大大说，韩家要是找上门来，下不了台，要想让我去为人家续房抚养姐姐留下的娃娃。我闯进门去大闹了一场，跑出了家门。后来听五爷说，妈妈寻死觅活，几天都不吃一口饭；大大卧炕起不来，昨天又气得一口气上不来，险些儿要了命。”
巧巧听了，苦笑了一回，说道：“你说这是何苦呢。唉，你也把他们折腾苦了。”
惠静听了玲玲的话，在一旁叹了一口气说：“唉，阿弥陀佛，张家女公子，上天为你们设了这么多的磨难，也许就都过去了，过去了。”
巧巧和玲玲哭作一团，众人看着心里难过，却插不上一句话。福生见玲玲说到憨娃已回来，巧巧却没搭话，也插了言说道：“哎呀，总算寻着巧巧了。人安全，众人的心就放下了。只是那边三个老的，躺倒的躺倒了，没躺倒的也水米不进，一家子乱成一锅粥；这边呢，憨娃又回来了，他这一回来，屋里空无一人，心里够凄凉的。”
巧巧依然没搭话。
惠静在一旁见她们姐妹俩痛哭不止，早已动了恻隐之心，背过身去不敢瞧她俩。这时见她俩说起话来，才又转过身来，两只眼已红了一圈。她听福生说到憨娃回来的话，就接口说了一句：“唉，午前那韩家后生和冯家后生两个人来过了。”
巧巧本不愿人提起憨娃和喜喜两个人。这时听福生和惠静母子俩说起他俩，心里一阵烦乱，没待惠静话把话说完，就打断了话，说道：“三婶说他们做甚，想起来人醋心。”
玲玲仍然伏在姐姐身边，摇了摇巧巧的身子说：“姐姐，你看，又不是姐夫把你推下河的，醋心他个甚。咱甚事也不想，好好活着，还要活得像模像样，叫他们看。既是姐夫来寻了，那他心里还惦记着姐姐，你们准该说一两句话了吧？他怎还不把你往家里接呢？”
惠静笑了笑对玲玲说：“哎，你这姐姐谁都不见，生生地把人家堵回去了。那韩家后生在此扑了个空，临走时自言自语说，嗨，韩家命里有难。老爹不见了，老妈走了，媳妇也殁了，留下他孤单一人，不晓得几时成了他乡的鬼，只可怜韩家一根小苗苗不知他能不能以后长成人。唉，怪可怜见的。”
玲玲听了惠静的话，埋怨姐姐说：“姐姐，你怎能把人家堵在门外呢，人家没害你。要怨怨张家祖宗，不怨别的人。我这就回去寻姐夫，让他再来，让他接你回家。”
巧巧见玲玲这么说，不由放高了声喊着说：“你敢！你姐已死过了，不许你对他们讲，也不要再提起他们。”
福生听了妈妈说的话，才知晓巧巧没让韩憨娃和冯喜喜见她，他两个也不知晓巧巧就在庵中。又听玲玲和巧巧的几句话，不由笑了起来。他笑着对她俩说：“哎，还是玲玲说的话中听。咱得好好活着，你姐姐刚刚去阎王爷那儿闯了一回，如今还没缓过神来。让她安然静养上些日子，会精神起来的。咱鬼们关都闯过来了，以后再有甚事还有个甚怕的？还有个甚话不能提的？玲玲你呢，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碰了点事也能扛过去。你姐妹俩的劫数都会过去的，得好好地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