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仲贤送赈粮返回途中,也有令人兴奋的事。他到了沙圪台时,拴柱给他带来了好消息。拴柱对常仲贤说,他向梁儿妈妈说了想见大旺大哥的话后,当晚就有了大旺的消息。大旺捎话说,要他一定要在沙圪台等着,他少则两天,多则三天,定要来看他。拴柱说过后问常仲贤:“二爹为甚这么快就返了回来?侄儿还想着见过王大旺后,赶回家再和二爹一起返回呢。”常仲贤没有对他说眼前他还不能返回去的话,也没告诉他,他的老爹已不在人世。只对他说:“想早些返回,还有很多事要办。既王大旺要来见你,咱就再等等他吧。”
常仲贤打发车队和镖局的人返回包头。他和拴栓留在沙圪台。
王大旺说话还真算话。二日夜晚,他带着两个人悄悄住进了沙圪台这家常住的客店。问过梁儿妈妈后知道店里没住几个人,只拴柱和一包头商号的东家送赈粮同来。这东家返回来又没随车走,留了下来。梁儿妈妈特意说:“拴柱说那是他的本家爹,在包头做生意。不知是不是,看样子是个有钱的主。他们来的时候这商号的东家一眼看上了梁儿娃,问他想不想寻个事做。我对他们说,想啊,哪能不想呢。可他大字不识一斗,又没见过世面,谁能要他做甚。这东家就对梁儿说,那就跟他走吧。让人教他识字,去字号练着做事。这不,娃非要跟着去。这一去,还没问,不晓得给弄哪克了,也没跟着回来。你去闯见了他,不知便当(方便)不便当。”王大旺说:“我那兄弟是好心人,不用疑他。再说他们只两个人,咱也不会做对不住弟兄的事,哪会有甚不便当的。梁儿的事,大旺随后给婶子问。”说过,就急着要见人。
王大旺急火火推开了拴柱房间的门,一边往屋里走,一边喊着:“好我的拴柱兄弟,大哥来了。大哥来看兄弟了!”一边说着,人已站在这小屋的中间。
常仲贤和拴柱正在屋里说话。拴柱见王大旺急风急火进了门,赶紧从炕上跳下地来,边拉他往炕上坐,边高兴地说:“嗨,兄弟想大哥了,就对梁儿妈妈说了一声,大哥可真的赶过来了!”
大旺急着往炕边走去。他见炕的另一边坐着一位身着绸衣的中年人,正微笑着望着他,就猜想,他肯定就是拴柱的本家爹了。就走到跟前,一边笑着说:“晚辈没猜错的话,你就是拴柱兄弟的本家老爹吧。大旺既和拴柱有了兄弟情义,也就是你老人家的侄儿了。只是大旺如今没个正经营生,不晓得你老人家愿不愿意,就让大旺给你老人家磕个头吧。”说着就要往地下跪。
常仲贤没料到眼前这个年轻后生会如此和他见面,赶紧跳下地来,用手将他扶住,笑着对他说:“嗨呀,此等大礼,为叔还没一点儿准备。快快起来,上炕坐了说话。”
拴柱也从旁过来拉他说:“你看,大哥和我二爹初一见面,就行如此大礼,这倒把兄弟我这个侄儿比到一边去了。大哥还是先坐了,拉几句话,说道说道,再看你这头值不值得磕。”
王大旺这才上炕坐了,嘴里还自言自语:“唉,大旺自小没几个人疼,如今就一个老娘,还不在跟前。想给人磕个头,也难。”
常仲贤和拴柱也都坐回原处。随着王大旺进来的梁儿妈妈,给各人换了水,坐在炉子边,插嘴说:“你们看,大旺见了常家弟兄就想起了他的老妈妈了,是个有孝心的人,只是娘俩都没这个福。唉,我那梁儿成天大大咧咧的,有这点心就好了。哦,你们说话。”说过,出了屋门。
八二常仲贤听梁儿妈妈说了一句话就出了门,想起了他还没对她说梁儿没跟着返回来的事,就对王大旺说:“嗨,为叔忘了告诉她,梁娃留在清水寨没回来。做娘的心里急了。我给他找了个老师,他边学几个字,边为老人料理一下身边的事。过些时候那里要开个字号,少不了用几个人。回头得对她说说,不会有甚事的。叼空让他回来常看看她的妈妈。”
王大旺见常仲贤和他拉起了家常,不知该说甚好,就接着常仲贤的话说:“梁儿妈妈就她娘俩。平时日子过得难,就靠这荒沙滩上几间茅草屋,也没几个人来打尖过夜的。他能有个正经事是他娘儿俩的福气。”
常仲贤是有心来见他的。听他这两句话,知他心里向往着过正常人的生活,就不经意地说道:“是啊,咱口里哪一年不往外跑多少人。没吃没喝的了,往出跑;逼得没路了,往外跑。跑出门就不晓得几时能找上个正经事干。就说拴柱侄儿,遇了年馑,不往外跑一家人眼看过不下去了。他呢,一步路走错了,种了一垧烟,到头来逃荒出门,白天不敢走,夜里偷偷跑出来,前几天才寻到叔那儿。他说你们结了弟兄,为叔就想,不管如今你做着甚事,为叔也要见你一面。叔我在包头混了十多年了,日子比离开常家寨时好得多。既然你们是兄弟了,能帮你们的,就该帮你们一把。叔不能看着你们整天过着饥了才找饭,困了就数星星打盹的日子不管啊。”
大旺听懂了常仲贤的话,心里激起一股热流。他低头思量了一阵才说:“唉,叔是好人。刚刚来的时候大旺心里想过,咱如今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白天藏夜里躲,不得见人。可拴柱兄弟来了,大旺不管在哪,都要赶来看他。他是王家的救命人。听说叔你也在这,大旺还真有些打鼓。一来,咱怎敢见叔这种穿戴的人呢;二来,咱也怕让人知晓了,叔的脸上过不去。今儿大旺一个人来,就是想看一眼我这兄弟,只要他好了,大旺就放心了。看过兄弟后大旺就远远地躲到天边去。叔你的话大旺记在心头,这辈子也不会忘。叔你们有一份正经事干,拴柱兄弟有叔在,也会有正经事做。大旺不能连累叔你们。”
常仲贤笑着说:“嗯,看来为叔心里想得没错,你王大旺是个心底良善的人。咱有话慢慢说,为叔不惧旁人说三道四。你们兄弟好好拉拉话,半年多没见了,他也念叨你呢。”
拴柱在一旁听得入神,正想着不晓得二爹要如何说动眼前这绿林汉子走一条正道,却听他说让他们兄弟间叙叙话,心里没准备,不知如何开口,抬起头来望了望王大旺,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王大旺却性子急,转过头来对拴柱说:“嗨,一时说得多了,未问兄弟,家已安顿好了吧?不再在那多年没人动过的烂房基上搭起的茅庵里住了吧?”
拴柱一时惊异,不由问道:“哎,兄弟在那儿过的年。大哥你怎知晓?”
“嗨,大哥放心不下。从这儿离开时就叫人远远地在后边跟着你们,就怕你们这个年过不去。交代他,不到万不得已,不惊动你们。听他说,后来见有人看你们,知道你能过去了,就离开你那儿回来了。”
“哎呀,你看大哥你。兄弟怎就没察出来呢。”
“唉,不能让你知道,更不能让别的人知道。让别的人知道了,大哥对不住兄弟,是逼兄弟走大哥这条路啊。”
拴柱见王大旺这么说,相信了二爹的判断,就说道:“兄弟我对二爹说了大哥你这个人,他说他多少知晓些你,人说你是重义气有情义的人,走这条路也是逼迫无奈。他对兄弟说,如今天下不安宁。国民革命已近二十年,全中国被几家军阀割据,今儿是你打我,明儿又是我打你,打来打去,咱这些受苦的人遭殃。他们即便谁占了上风,也难治理好这个国家,更没人为你我这样的人说话,咱这辈子没个出头的日子啊。他说南方共产党被国民党排挤,两个党走向对立后,共产党已改变方略,拿起枪杆子,为穷人打天下。也许只有共产党打出一片天来,才有你我兄弟出头的一天。”
常仲贤若无其事地坐在一旁喝茶,听他俩对话。他听得拴柱才几天的时间,竟能说出这么一番大道理,不由得心里笑了。他正要说话,梁儿妈妈推门进来,送上一大盘切好的羊头羊蹄之类的凉肉,对常仲贤和拴柱说:“夜已深了,常东家和你们兄弟俩肚里总管没东西了。不晓得东家惯不惯,随便用些垫垫肚子吧。”常仲贤爽快地笑着说道:“哎呀,难为梁儿妈妈了。你就坐了,仲贤还要对你说你那梁儿娃娃呢。再不然让你心里老打鼓,想着把娃娃弄到哪去了,怎一去就没影了呢。”
梁儿妈妈见东家和她说笑,心里的石头早已落了地,就笑着说道:“你看东家说的。咱荒峁野地里滚打的人不会说话,可心里有数。娃跟了东家去,东家让他做甚,尽管让他去,没个甚不放心的。”说话中,身子坐在炉台边上。
王大旺正思量着拴柱刚刚说的话,心里一热,本来开口要说话,见梁儿妈妈端上吃的东西来,就转口说道:“嗨,你看,刚刚兄弟说咱还有出头的机会,那敢情好啊。大叔,婶子,咱都吃,吃些东西,慢慢说。大旺还要好好听大叔给咱讲些道理呢。”说着,给各人面前递过筷子和一个粗碗,往碗里倒了些醋。
梁儿妈妈一边帮着递筷子,一边说:“你们吃,婶子夜里消化不了这些东西。唉,忘了弄些酒来,你们兄弟见一回不容易,东家也难得在这草蓬野地歇脚。我这就去取。”
常仲贤赶紧对她说:“哦,酒就免了,以后有的是时间。他们两个说话,我听着也新鲜。就吃,吃着不误说话。”说过,用筷子夹了一块头肉,蘸了醋吃了起来。梁儿妈妈这时已站了起来,还没等常仲贤的话说完,已出了门。
王大旺笑了笑,说了一句“大叔说不要酒,就不要了”,说过,见梁儿妈妈出了门,就又转口说道:“大旺喝起酒来没个样子,怕大叔笑话。”一边说,一边用筷子为常仲贤和拴柱夹肉。夹过肉后将筷子放在一边又说道,“唉,刚刚栓柱兄弟说的那几句话,大旺早先也听人说过。那是前两年的事了。大旺自大大被人逼死,娘带着我东躲西藏,没过过一天人过的日子。心里边一直想着有一天要为死去的亲人报仇,为受辱的娘亲雪恨。前两年听人说,清水川出了共产党,能为咱穷苦人做主,就打听过他们究竟在哪里。有人说:‘你如今已是土匪大盗了,你还想找人家,谁还敢染你啊。像你这种人,让人抓不着,你就过你的天王老子管不着的日子;让人抓着了,命就保不住了,不用想三想四了。’后来,共产党被人抓的抓了,毙的毙了,没音讯了,大旺也就死了这条心了。兄弟你说他们也拿起枪,和那些人真刀实枪干。大旺有一天见了他们,只要人家不嫌弃咱,就和他们一起干。”说着,他的眼睛湿润了。
常仲贤原想着要劝他走一条正路,总要费一番功夫,打通他的思想,让他真心愿意才行。谁知这王大旺后生竟有如此心思,他大喜过望,也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对他说:“要是真的让你拉起一杆子人来,跟着共产党干,你愿意冒这个险?”
王大旺想也没多想就说:“那有甚不敢的,横竖是提着一颗脑袋。只要为爹娘报了仇,活着活一天,像个人,就是死了也比如今在这荒野地里转来转去好。哪像如今,哪天死了人还不晓得是怎死的呢。”
“你是这么想,你手下还有些兄弟,他们呢?要是他们不和你一心,你能割舍下他们?”
“嗨,他们和我王大旺,哪一个不是走投无路了,才走了这条道的。只要我王大旺说一声,上刀山,跳油锅,眼皮也不会颤的。”
常仲贤心想,他一颗复仇的心,与众多怀着报仇雪恨的心理参加革命的穷苦百姓不无二样,只有日后了解了更多的革命道理后,才能得到升华。就说:“为叔这次留下来,想见见你,就是想让你和拴柱走一条正路。共产党要在清水川建一支游击队,要是你大旺能加入进来,就好啊。”
王大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拴柱的那些话是他的二爹让他试探着说的。他猛然想起刚刚进门时要给常仲贤行大礼,拴柱说“咱说说话,看你这大礼行得值不值得”。他琢磨了一阵话里的意思,站起身来,后退了一步,跪倒在地下说道:“大叔,大旺身边没亲人。大旺给你老磕头,你就认了大旺这个侄儿吧。”
常仲贤赶紧下地把他拉起来,对他说:“嗨呀,大旺还记着刚刚这档子事。大叔认你这个侄儿就是了。”
大旺站起身来,高兴地说:“大叔认了侄儿了。我和拴柱结了拜识的事大旺早已对娘说过了,老娘说,拴柱兄弟她早就认了。她说,她又有了一个孝顺儿。从今儿起,常家祖宗也认了大旺。常家和王家就是相互认了干亲的一家人了。哪一天拴柱兄弟有了娃娃了,有人叫大旺一声拜老子(干爹)了。”
常仲贤将大旺拉到炕边坐下,对他说:“嗯,往后拴柱免不了和你常在一起了啊。你王大旺以后不必东躲西藏了,咱挺直腰杆干咱自己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