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文科班是个很神奇的存在，班上有整日只爱打球的人，也有刻苦到令人心疼的女生，有时候一扭头，本想偷看一眼暗恋的女生，结果却看到了一张瘦瘦黑黑的脸，他就是张鹏。
那时候的文科数学试卷，有一道解析几何的大题，每次遇见双曲线的大题，我就放弃了，因为不会，或者会一点，拿的分还不如一道选择题，我扭头看见的，每次都是张鹏愁眉苦脸思考难题的脸，他也够厉害，屁股磨圆，歪着半个身子把题给做出来，对大家的惊叹报以羞涩妩媚的笑容。
但他后来去读了中文系，我去东北找他玩，早上四点多到长春，铁路沿线一片破败，锈迹斑斑的铁轨上承载的不是繁忙的运力，而是空洞的风。我是西北人，风沙吹惯了，自认为萧索唯有西北。第一次接近黑土地，却也感受到国家计划经济带给它“共和国长子”的特权后，转眼又来的改革开放让老大失宠的落寞和无奈。
这种环境里，只有耍大彪的一类东北人，我甚至在之前对这里产生偏见，觉得有流氓习气，怎么也不能想象，一个西北少年最美好的几年在这片黑土地上度过，我想着，见到了他，我该说什么，看他信上所说，似乎总有一股激越之气。
到了他住的宿舍，他的床边上堆满了鲁迅的《野草闲花》《且介亭杂文》等很古的书，他叫我一下子想到“崛然独立，块然独处，与义相扶，寡偶少徒”这十六个汉字，后来有一回回家，我路过张鹏所在的六中，看他由远及近，还是那么瘦，想到的还是这些字，不过那时候，我们都已经开始叫他张老师了。
他有做老师的好身手，字儿写得俊秀，语文这两个字，真正教好的老师，能有几个呢？并不是让学生学会写排比段就叫好老师了，我看他的朋友圈，会分享复旦英文系朱绩崧博士的很多好文，这不是谁都能具备的视野，作为一个中学语文老师，他还在往更高的角度去看和想，这么年轻，他就是优秀班主任了。在我心里，他早是优秀老师了。
有一回陈丹青去了东北，就去排队，搞到了陈丹青签名的《笑谈大先生》，还有一回他又寄给我李洋的《迷影文化史》和《莱昂内往事》，这些都是我喜欢的，有些时候心里不安分的时候，一抬头，看到书架上的这几本书，就会想起那些个日子。万事哪有穷尽呢，像他这样安静的人，对于周围的好友，是一种清凉的感觉。
他后来改了网名，叫徙于南冥，老庄之风，散淡气息，可我们都知道，他其实心里刚烈，抽烟抽得牙都坏掉了，他倒好，“哎呀”一声又一根。
他说他有电话恐惧症，我就再也不跟他打电话，想等他去东北路过北京的时候，分一瓶酒，盼了几周之后，他说，不来了，我们几个在北京的，有种没被翻牌子的气恼，后来给他抱怨，他回道：“身不由己”，突然就不开心了，这个恶心的世界，让谁都不体谅谁的辛酸，他好几回发状态，我都能想到在那个末日之城，眼看着时间和自己一起衰老，而旧时好友都在花花世界，是一种非常难熬的心情，但我后来发现，他在那里，做到了自己能够实现的最好，除了陪酒吃饭之外，他是一个书生，是一个文化人。
我想附录几段他的文字，未经允许，他如果要找我麻烦，就来北京吧。
“今年武威的雨水比起往年要多一些，淅淅沥沥。偶尔出去走在雨中，却感觉不到原先的惬意。车辆穿行人流涌动，都是匆忙间错过。透过雨帘时光倒流，嗨，日子过得真快，一转眼两年就变成了昨天，两年前它们还是明天呢。”
“喝多了的时候踉跄颠倒回来一个人对着刺眼的灯，醉眼朦胧地躺着。一杯杯下肚的酒在心里烧得五味翻腾思绪飘荡，会想起落魄的老杜，愁苦的少年和远游的朋辈，像一首首苦涩的诗，越嚼越有味道，赶快把它们寄到远方。念书的时候总喝不了多少，老是被少年意气灌得结结实实，沉在苦闷虚无，少不了厥词大放，那个时候总有几个兄长给了我很多包容宽待，提溜着我回到宿舍待到我醉入梦想，一至四年。”
“尤其喜欢《杜甫三章》，空谷玄音滴滴入耳，没有狡黠的投机过剩的荷尔蒙，久别重逢的温暖、真挚感人的家国情怀和落魄时的踽踽独行如同一杯杯滚烫的酒跌入心窝，绵延不绝涤荡我心。”
“日读郜元宝小文言“文学”为可爱“学问”为可信之业，举鲁迅先生与观堂先生为说。“文学”可爱是以鲁迅标高终身挚爱不弃，“学问”可信观堂先生因此晚岁困惑而弃世，二者就此分径。假以六月仆有拙陋之见用以谈笑往昔。可爱者皆有目识非是放纵行诞，若无激愤之辞何言中正平和心，但说左右顾盼又岂是浅陋鄙薄情缘，其中针毡他人即地狱并无虚无。“斟酒到天明，夜梦笙歌长”，良辰美景赏心乐事，诚可爱者也！浮萍转篷终至天涯，安身立命遽显神通。可爱遂下逐，可信偏右擢。这时光匆匆如梦幻影，都说那醒来时分现世安稳可靠，斯言可信！闲读《诗》几篇，卧听昨日风。时光流逝欺人也！”
过生日的那天，我把这篇文字的一部分发出来，他在群里说，很惶恐，我看后也很惶恐，我总是想要让朋友在一些重要的日子，得到一份真心写出的祝福，但总觉得矫情而伪饰，因为不是所有人都想让自己的生活置于这样的一种检视之下，那意味着有人在看完了之后，会问他一句，奥，原来当时你是这样的人啊？好多生活的死结，不需要再次打开，打开后看到的，不如不打开感受到的。车水马龙的日子过久了，恬淡真的就成了稀缺，或许成了最多余的抒情，而此时，抒情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它意味着你活的如此轻松，尚不明白生活的艰难。
这篇推后了好几天，本来是在写另外一篇，世界杯来了，玉米来了，自己的生活陷入无比的混乱，不知道有些事情继续下去的价值和理由，所以选择拖，能拖就拖，也就拖到今天了。德国战胜阿根廷，看着时间所剩无多，梅西一脚任意球开出底线，我想，下一个四年，不知道在哪里，不知道还会不会有这样的心情，即便是怀念远方的一个兄弟，即便是为了一个陌生国度的天才英雄，你看着他的眼神，像是一个委屈的小孩，而他已经长大，比你更懂这个世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