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是数学老师，因为教得好，所以一直做数学老师，这是常见的恶性循环，有些往高处走的机会他搓着手就放过去了，每天骑着一个破破烂烂的摩托车来来回回，唯独爱喝酒。
一届学生又毕业了，当天晚上被校长老赵拉去喝酒。喝到想吐，喝到想起从前。老赵和老王是一个床上挤过的，如今混得相当可以了，但从没在老王面前拿出领导架势。想着女儿快要睡了，该回去了。他挨个儿敬了酒，赔完不是，从场子里逃出来，晃晃悠悠地推着摩托车，路过办公室，听着一个老头拉二胡，传出来的是《走进新时代》，他想，余孽啊，怎么还不死。
到了路上，天色微暗。前方没几个人，也没车，街边的小店铺门口还有几个学生在出出进进，不知道有一个中年人路过他们的时候，想起的全是自己像他们这般大的时候干过的糊涂事儿。那时候的老王他们就像《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的那些小混蛋，弹簧刀或者吉他是混混们的出门必备，弹簧刀用来对付同性，吉他用来勾搭异性。
老王的眼睛有点热辣，眨了几下，对面开过来的一辆车闪了闪远光灯，晃眼，老王闭着眼想骑快点，躲过这羞辱的光芒，摩托车前轮似乎陷了下去，整个人顺着惯性往前栽了出去。
“此处施工”，他早晨路过的时候还没有的标志现在把他给办了。
再醒来的时候，他努力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这个白得一塌糊涂的地方，医院特有的消毒剂味道比酒桌上的味道更难闻。老婆在一边哭，看他睁开眼，连忙擦掉，递上来一杯水。
在医院住了一个月，老王每天做的事情就是等着一拨又一拨的人像开追悼会一样前来，再像赶飞机一样离开。他知道自己彻底废了，所以反而笑眯眯地看每个来的人，大家心里都嘀咕，脑子是不是也撞坏了。
有些想见的人却一直没来，比如老赵。都忙，谁知道都在忙什么呢。出院这天，老赵来了，带着两盒营养品。
呆坐半天，谁也没有说话，老赵是个谨言慎行的人，他知道躺在床上的老哥们儿不想听见软绵绵的安慰，他们是60年代的许文强，伤口再大也要把白围脖甩出优雅的弧形。
到了今日，就剩下老赵和老王还在这个老地方转圈圈，发小之中，性格蛮横的，都参了军；戴个眼镜的，都读了研，老赵本来有机会去北京的，对象不答应，就窝在这里了，老王没门道，也没想法，拾起以前的课本学了一年，考了一个中专生，开始当老师了。
他本以为可以再骑几年破摩托，就滚蛋回家，老死算了。“此处施工”把计划给打破了，他还没想好剩下的时间怎么办。
老赵说，学校后勤岗位上你选一个吧，静养比动弹强，熬几年也就退了。
老王就从一个带着尺子画三角形的数学老师变成了一个捧着报纸看宿舍的“后勤人员”，像个电风扇一样，盯着进入楼门的学生，扫来扫去，用眼神追着，直到再也看不见。有些以前上过他课的学生，快速地点头，问一声“王老师好”就躲开了，更多不熟悉的学生像是路过一个垃圾箱一样路过他。
老赵能折腾，给这个中学搞到了盖教学楼的款子，工程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荒地，准备盖起能俯瞰全镇的教学楼。如果说60年代是疯狂年代，那么语言学家需要再找出一个词儿来形容比60年代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现在。老王看着搅拌机吞进水泥石子，转半天，再吐出来混凝土浆，没几天就在高度上把学生宿舍给超越了。
老赵找到老王，说别闲着，学校好多地方用得上你。两人来到校门口，老赵指着校门口直通的马路两边八块黑板，说，你把这些弄出来。
老赵知道老王喜欢写写画画，做数学老师也是糊口饭吃，于是留下了这八个平房的黑板，也算是个安慰吧，老赵想着，嘴上却说，这也是上面的任务，精神文明建设指标，我觉得你行。
老王嘿嘿笑着，搓着手说，好。
之后的一个月里，学校上课的时候，校园里安静下来，老王拎着一袋子工具就开工了，里面是白粉笔，彩色粉笔，圆规，钉子，白线。到了第一块黑板前，他先在左边用钉子固定住线头，在白线上涂上粉笔灰，扯到右边，瞄齐，在白线中间拉一下，弹出一条横线，再挪钉子，再打一条，半个小时后，一块黑板就打成间距均匀的条纹了。
他在进校门左手边的黑板上拿刷子写了“书山有路，学海无涯”，在右手边的黑板上写了“推车缓行，注意安全”。写完站在路中间抽着烟看，觉得字形还行，颜色需要鲜亮，就又上去往红了涂，一节课下了，他做好了这两块黑板，还有六块。
需要写一些小字号的内容，短小精很是首选，学生们也就图个新鲜。
他就站在路中间琢磨，琢磨差不多了上去做一点儿，像个艺术家了。
最后八块黑板报像八面旗，老赵等在老王后面，递给他最后一根粉笔，两人笑笑，老王觉得，这样也就够了。老赵觉得，这样也就够了。
这成了老王的一个盼头，一月一换，他在平常就剪报纸做小抄，准备在新刷的黑板上做出来。
但建设从来不够，平房占地面积太大，老赵退休的第二周，推土机就把这八块黑板所在的平房都推倒了。
老王看着墙倒下，心想，余孽或许从没死掉，只是现在戴着“经济搭台文化唱戏”的帽子出来了。笑笑，认了。
他迷上了练字，在桌子上铺满报纸，用毛笔写“精忠报国”、“八千里路云和月”，写好了看半天，沉在忘掉自己腿不灵便的世界里。他写着写着，似乎看见金戈铁马。他算了算，一共出了二百四十个黑板报。这是这辈子他做的最长久的事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