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年轻的实习记者,接到一项采访任务,他感到自己被重用了,乐得屁颠屁颠地跟随主任一起出去了。不过,一出门,猪头主任就把自己的黑色提包递给了小记者。这只提包皱巴巴的可真丑,小记者心里不乐意了,这不是明摆着把自己当小马仔吗?你自己没长手啊,人家美国总统都不样!何况,他两只手里还都提着要送给采访单位的领导的两摞书呢!
于是小记者抬了抬沉甸甸的双手,筋着鼻子说,“头,您看!——您能帮我拿一摞吗,哎呦呦,我快提不动了?”
这种以攻为守,把肥猪主任气得瞪起了眼,他正想发飙,但眼见来接他们的被采访公司的干事已经笑吟吟地走下了车,主任必须顾全体面,就按捺住了。毕竟只是个毛头小屁孩,不用理会他,今天的要务可是要跟这家集团的书记好好叙叙旧,争取拉到点赞助。
猪头主任昂首上了轿车。小记者连忙跟了进去。司机关好车门,轿车飞奔起来。
某省一大型国企集团的书记,正厅级干部,一个精瘦、矮小的老头。他非常和蔼热情地把报社主任和小记者迎进自己的办公室,干事笑吟吟地介绍说,这是我们书记自己设计的办公室,四面的书法作品都是书记亲自写的。主任朗声连声夸赞,哎呀,一阵子不见,咱们书记的大作是越来越多了,这样的功底,在咱们省内是数一数二的了。哪里哪里,书记谦虚地说道。干事说,现在向咱们书记求字的是越来越多的了,书记这么忙,怎么可能应酬这么多,这就是专业书法家也应付不过来呀,哈哈。
受到吹捧,书记的脸上飘起兴奋的神色,他们坐下来,主要是书记在聊,主任间或提问,小记者走笔飞快地记录,干事时不时来回添个茶水,取个资料什么的。
其实对这次要采访的集团内部采取节能环保改造的事,几句话就聊完了,干事提供的一叠厚厚的资料也足够用了;因为书记跟肥猪主任是老朋友了,整个下午,书记主要是在对他们自吹自擂,神侃胡聊,从他年轻时候从村大队起家,到怎样一级一级上调,学习,到怎样一路过关斩将,到他处理过的大案、要案的传奇细节,听得主任、干事、小记者是敛气屛生、聚精会神。小记者感到晕晕乎乎的,坐在他豪华气派又土气压抑的书箧累累字画满墙的宽大的书记办公室里,光阴在他绘声绘色的亢奋中滑过,屋中的气氛非常私密,小记者感到一阵沉沦陷落的微薰和迷醉。
但,小记者已经渐渐挺不住了。他的神经,已经被谈话熏染的受不了。他看着书记,这个精干的瘦老头,心想,他为什么是这副样子?这个瘦老头,为什么如此扭曲和丑陋呢?
他像个魔鬼一样地,极度地吸引着属下和这两个来访的记者。
后面的阐述私人人生的谈话,已经没必要记录了,小记者感到,这书记一生中最独特的收获,就是叫人看上他一眼,跟他一说话,就顿感浑身难受,想要从他身边逃走。
这位正厅级干部,从佛教伊斯兰教天主基督犹太教哲学尤利西斯尼采毛泽东莫扎特一路谈下去,说他什么都看过;然后谈到他的老婆,小他三十多数,是跟原配夫人离婚后再娶的新夫人,文化硕士,上过中央电视台的;谈话的内容还有他对**学生动乱、**暴乱的处理;以及中华气功安魂曲的合声,等等。是的,他对着来自文化机构的文化人士,谈到了所有的这些。小记者已经在他身边坐了一个下午了,他暗暗想,难道还要再谈一个晚上吗?上帝啊,快把我捞走吧!乌烟瘴气!奇臭而怪异!没有比从他那快速转动的粗陋的大脑里所搅发的气氛更叫人讨厌的了!他愿意回到自己清冷的出租房里,缺钱也远没有这么叫人难受,真他妈的!小记者在心里骂道。
晚饭后,书记派干事开车送记者主任和小记者返回,在路上,肥猪主任说了两句荤话,关于老头的新夫人不会把他吸干吧。干事说:“他的老婆叫刘川彬,我们一叫就叫成——留钻逼(屄的谐音)。”然后肥猪主任跟干事一起大笑起来。小记者想,这老头的新夫人如果比他小三十岁,那么可能现在是二十几岁的年龄。
小记者还记得,书记还用古典诗歌总结了他人生中的三个阶段:
一、诸葛亮(汉末三国)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草堂春睡晚,窗外日迟迟
二、王翰(唐朝)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争战几人回
三、陶渊明(东晋)
众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应尽便须尽,无复多独虑
这是他在副厅级转成正厅级时总结出来的三段曲。感受深切,总结得还不错,真让人不可思议。可是跟他谈话是一种折磨,而接下来自己还要负责经常采访这个书记!这个书记身上的全部本事,就是谋得他自己的成功,此外对谁都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有坏处。小记者感到这一下午自己就好像煤气中毒了一样,被招待过晚饭后,他在一个路口下了车,终于离开了那伙人,又来到了大街上。
这时候,夜幕已经彻底降临,马路的两边摆出了夜市,有卖小吃的,有卖服装的,有卖各种小饰物小玩意的,小记者因为摆脱了书记的折磨,一下子变得健步如飞、心情大好起来。
他在路边不时地走走转转,左右看看。
他知道,从路边挂着的那些衣服当中,只要找到那一件,穿到身上,他就能变成昔日的自己了。
昔日的自己,就是最完美的自己啊!唉,可是他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他必须,往前走。生活的压力。
他走到一条熟悉的街上,这里,一到这个夜幕降临的时候,就开始沿着街边一家接着一家地挂起各类服装叫卖,他开始暗中搜寻起那个传说中的编织姑娘。
尽管没有人会说出她,但是,马路两边,一双双陌生的眼睛时不时彼此瞟上一眼,像触电一般,又立刻彼此躲闪开,但已经神通意会,大家都默默无语,但彼此心知肚明,都知道这一代:隐藏着一位编织姑娘。
江湖传闻,她有一本秘笈,将人,男人和女人,分别分为几大美学类型,再针对类型编织出适合他们的衣服。然后,还有更细致的划分……
只是动脑筋做了一个分类,结果就不得了,她改变了整个人类的面目。
人们穿上编织姑娘编织的衣服,裙子,帽子,领带,围脖,对生活的整个感受都不同了。态度也发生了变化。因为这样的衣服,可以有意地透露出一些信号,有助于一些重要的交流和沟通。人们见面时有时候会不由自主地问:“今天你编织了吗?”
人们再也不想忍受原来那些无法忍受的东西了。
原来,人类的无数个个体,正受困于无法从美学上认知自己而产生的绝望。他们绝望,抓狂,破坏,贪婪,全是因为他们看着自己实在了无生趣。
他们想按照自己真正的意志行动,但很多人,从一开始,行动的翅膀就被折断了。
而编织姑娘,基于她的职业目标,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这个问题——至少她切中问题并提出了这个问题,让大家开始共同来解决。这是一家DM电子杂志上写的话。
此时,在一天的工作结束、酒足饭饱昏昏沉沉之后,小记者走在街上。小记者知道,他只要从她的编织行货里找到那件属于自己的衣服,他就可以知道他自己是谁、是什么了!
他已经痛苦了很久了。自从毕业之后。他找不到他自己,他只是一条可怜虫。他就为了喂这条可怜的虫子而东奔西走。
小记者是华羽的飞鸟,还是一头土地上平凡的骆驼,这一切只待他穿上那件衣服就可以解开谜底了。
那件衣服!
因为编织姑娘的编织工厂里给每个人都编织了一件的。
于是,小记者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在夜幕下的灯火的照明中,在衣服摊上不停地挑拣着,找寻着,轻轻地叹着气。
小记者已经打算辞去那份要天天去为那位书记作访谈的工作了。
那是在浪费小记者的时间。为了那么一点刚够交房租的薪水,做那么没有意义的工作,还不如找份体力活,还不如回家去种地。
为什么他是书记,而小记者不是呢?
小记者开始寻找那位编织姑娘,找到她,他就重新获得了生活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