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语言是魔方，理解也是魔方。对有些话，对有些事，就看你愿意怎么去说，去理解。人们有时候愿意根据自己的意愿，对理解进行变异。
人们将理解进行变异的目的是什么呢？
也许，是出于爱幻想，不现实，也许是出于逃避残酷的真实，也许，是理解能力比较任性，击不中那个真相的靶子……其实，真正的也许，就是我愿意这样想，这样想有我本身的道理。
如上一篇《镜子》所说，我们可以试图把眼界跳开，看一下世界的全景，然后我们提问道，在这样的全景下，一个人又能有多大的幸福？
所以，我研究的悲剧，不是属于生命的，不是属于个人的，而是属于——世界的。
镜子告诉我们，对待真相要有耐心：
我被一个叫作P的家伙所吸引。
我的内心也非常地懂得他，虽然不全认可。
我被他吸引，大概就是因为我认为我懂得他，但又不完全认可他，因而产生一种试图驾驭的兴奋感和可以驾驭的优越感。我那时喜欢他。
但是，每当跟他说话的时候，不知为什么，一个小人在我脑子里搞怪，使得我总是以怪怪的态度来对待他。我模仿他的口气，故意表现出听不懂他说的话。而之所以这么做，我根本就不是故意的。
他说——我最近在住房问题上维权，在跟单位里吵架呢。
我说——是吗？什么叫维权？
他不再理我了。
但是我不是故意的。实际上，我是一个维权斗士，我是很拥护维权和重视维权的。我自己就是一位进行维权法律援助的律师，早在商品房还没大批量出现之前就已经面向建筑部（当时还不叫住建部）为房屋质量问题维权，此外，我揭发河南一个后来被查出贪腐的书记时他还正在台上没锒铛入狱呢。但是，实际上，也许我只是感觉到P太爱谈他自己了，同时，他太需要别人在他面前表现得什么都不懂了，也就是说我是太认真了，所以以至于没有抑制住搞怪的冲动——人生苦短，浮尘若梦，不搞怪又能做什么呢？但是，我的确不是有意搞怪的。
不管怎样，P以后不理我了。
镜子告诉我们，还要从别人的角度想问题：
他做的饭很好吃。曲子弹得很动听。
他虽然逆反心理极强，总是不断作祟但又自尊心极强，极难伺候，但他不害人，他如果接受一个人，就对其只有安抚、引导和启迪。他是个好人。
我爱上了他。我还能跟谁一起玩呢？除了调调琴弦，弄弄乐器，培植几种花草，精心地做几样小菜，我对任何人都是无力的，人们一定认为我既是个好人也是个呆瓜。
所以，我不找他，又能去找谁呢？
他没有任何城府和架子，又万分满足于自己能够给他人以引导和救助，虽然他的威力也不强大……
只听到嘭的一声，他回应了我。
但是，他很快对生活不耐烦起来。
他说，我从来都只想自己心里的事情，我似乎不太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越是懊恼，我就越紧张和抓狂，我拼命想抓住他。
我从来都没有囫囵地真正去看一看，他这个家伙，一个高达180厘米重达75公斤的大物，有着什么样的癖性思维习惯和感受性情，我的心里、眼里都是自己对他的感受。
我快要淹溺了。我无法接受他的真实。渐渐地，我想：
“我其实，连一座岛屿也没有。那些被我当作一座座小岛屿的，以为可以连成一片群岛，其实只是我的错觉。要别人承担我做岛屿，对他们也不公平。我不知道还怎么直接跳到大海里？”
跳到大海里，也就是从别人的角度去想事情，知道就一般而言，人这个东西都是什么样的。连同自己的模样。
镜子告诉我们，要分清内外：
静秋一个人总是安静的，或者一边思考着，一边麻利地做着事。她，井井有条。
但是，一旦跟人凑到一起唠嗑，她就叽叽喳喳，快人快语，滔滔不绝，引经据典，高谈阔论，现在她叫春月，她的笔名。水面在上升，一旦跟大家凑到一起，就完全是另一个世界了。她的丈夫从旁投以白眼说，你一见人总爱胡扯。她说，人跟人见面就是要胡扯，你懂什么。她丈夫不善交际，有点愣头愣脑。
我们自己各有一个真诚，而到了人与人之间这个层面，就有了另外一套。我们必须考虑到交际的原则，交际之道，交际艺术。因为，人与人之间一些最根本的问题，是无法在最原来的层面解决的，它只能在原来的层面上悬置，大家各就其所，所以人们就创造了另一个层面。尽管这另一个层面是空的，有点扯，但只要在一种关系下，人跟人聚集到一起，大家就都必须采取这另外的一套，以为这样就彼此心知肚明游戏的规则了。
大家都需要那个规则。因为在原来的局面下，问题已经无法被容下、被解决了。
在纷乱错综之中……
一面镜子对着另一面镜子说：我是什么，取决于你。另一面镜子说：我就是你。许多面镜子彼此映照到一起，乱套了……
一个人说：我就是我。
另一个人：我总是忍不住追求新奇……
再另一个人：我们还是要遵守常情常理，看看别人都——
还有一个人：没什么好说的。
又一个人：我说的可都是大老实话……
——瞧！或许，并没有什么话是真正的大老实话，借着这个名堂，有人蛊惑，有人吹牛，有人闹失心疯罢了。于是，到处都有疑惑而痛苦的声音说：“镜子啊镜子，请你告诉我，这个人到底是怎样的？”
这，难道不是一个最重要的问题吗？
传奇，就是最诚实的生活：
她静静地走在校园里，同学们都来去匆匆地忙着。她向老师汇报了研究题目。她每天读书，有时写点自己的小文章，找同学聊聊天，日子就这样过着。
日子很寂寞。
考入学校，准备着过一道道拿学分、考试的关卡，以后混个教书的饭碗，找个能干能赚钱的老公，真心以待的，结婚成家；对一些专找麻烦也不好惹的家伙，要小心谨慎。
人生也不过如此了。望得见尽头。
人群中，她很寂寞。
然而有一天，她还是忍不住了。这机器一样的生活，不允许她说自己的话的学问……她无法再像个死人一样忍受某某，某某，和某某的某种举动了……
结果，搞砸了，她太爱批评了，她的毕业论文没能通过。老师喜欢忠厚的学生。
她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跟他一起来到这青城山里。
当时，他们在一个影视公司结识，他也是绝望了。他嫌学费太贵，大学考上连念都没有念就辍了学，他跑到了影视公司里，但现在他不想继续给有钱人当替补当影子，但，前面哪有他的路呢？在结婚前夕，她跟他在青城山里转了很久。这趟假期旅行结束后，他们马上就要结婚了。
回来的路上，可不如去的时候那么兴高采烈，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已经疲惫不堪了。
他们迷了路。这完全是一个陌生的地方。已经看不到一个人。天色已晚，一个人都看不到的山野，多少是叫人恐怖的。她果真害怕起来。她快要哭出来了。
他只是一起走着，并没有注意到她的情绪。
她感到身边的他也是全然陌生的。她为什么会跟他来到这里呢？如果突然出了什么事，他能够救她吗？她不相信他。
他，真的是那个这辈子属于她的人吗？
她累得难受，心里胡思乱想着，对这些问题的答案她感到自己通通都找不到了。
她开始后悔自己跟他跑到这里来游玩了。
她甚至，再也不想结婚了。看来，结婚并不能真的给人安全。
但是，他把衣服披在她身上，拉住她的手，后来，他们碰上了一个过路的游客，打听到了出山的路。最后，他们终于望见了城市的灯火，弄清了方向，很快走出了大山。
他没什么大用处，但好歹还知道在什么时候该做点什么。
生活还是大胆往前走吧。她想，生活就在这里。然后，生活也就的确在这里了。
他们结婚了，也都发展得挺好，越来越相爱，越来越幸福，他成了名作家，她成了名编剧。
关于生活，我们只能选择一种吗？
这个问题，是我们在青春期人生尚未定型的时候，都经历过的问题，但很快，生活本身就给了我们答案。
镜子说，你，已经有答案了。
我们当然只能有一种生活。因为我们走上了A条道理，就没办法再走B路。这就叫，选择。
我们只能拥有一种生活，是因为我们要对社会坦开自己。我们在千万个自己当中只选择一个自己，完全是因为我们认可我们是属于社会的。或许，我们没意识到选择，我们就这样老实地走下去，我们至少要对自己真诚，这是最好的选择。
如果没有痛苦，生活就也不存在了。所以，这选择完全不排斥沉重和痛苦。因为它们使得选择有分量。选择有选择的逻辑，你拥有A点，就必然也要拥有A的负面。
深秋了，走进校园时，我很奇怪，学校大门口操场前的两棵细高的白桦树色彩斑斓，一块一块的树皮色彩非常丰富，简直像后现代油画或设计雕塑的效果，而白桦的叶子，因为染了寒霜也像是逼真的艺术品——此时我所奇怪的是，我从这里来来回回走过了二十多年，怎么竟从来没有意识到这里有两棵白桦树？
我敢说，就在此时，这两棵树，就是两个特意搬挪过来的假相，两个故意用来烘托我此时百无聊赖的心情的道具，而我，是宇宙间一出无人观看的最寂寞的戏剧的出品人和观看者。
有时候，人生的确是这样的，一个存在于那里二十多年的东西，你居然一直看不到。而此外，我们究竟都看到了什么？在我们的眼中，什么是好，什么是坏，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利，什么是害，——世界很大，有各类的人，而且世界就像一块块变幻不息的光斑，这突然从老地方冒出来的可疑的白桦树皮的升级版。
站在校园门口，我用秋天的神思打捞了一阵，结果什么也没打捞到，我自己成了一块冰冷的馅饼。我或许该出去四处转转了。除了这个世界已经拥有的秩序，我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曾想出来过，但，我也生生不息，仿佛创造了这个以空灵的沉默掩盖一切喧嚣变幻的世界。
2014年改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