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中秋对士兵说：“怪冷的，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吧，你们也看到了，除了冰还是冰，我们跑不了。”他的声音好像变了一个人，异常寒冷。
士兵哈了口气，瞬间变成水，滴在脚上，冻结成冰。他们转身退回去，阳光温暖，再跳进来，他们大笑着说：“太好玩了，过一条线，就好像从阳间到了阴间。老琴，你们快点，我们在这儿等着。”
琴中秋对柳灿灿说：“快走，你再站一会，脚就会冻到冰里。”
琴中秋的身影在前面显得又瘦又高，他快步走着，柳灿灿有点跟不上。黑色的鸟成群在他们头顶飞过，发出凄厉的叫声。乌云阵阵越压越低，转眼，白色的棉絮飘了下来，落在脸上，丝丝冰凉。
我柳灿灿显得异常紧张。
琴中秋扭过头来，脸色苍白，笑着说：“姑娘你不要怕，这里是世界上最干净的地方。”
脚下全是冰，柳灿灿开始看见一个个人埋在冰里，有男人有女人，有老人有婴儿，一层一层，不知道有多深。
琴中秋说：“他们，都是曾经在凤凰岛上活过的人。”
琴中秋拉起柳灿灿的手，走过一张张面孔。天地之间，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柳灿灿回头看去，南岛变成一面顶天立地的镜子，折射着蓝天白云绿树青山，越来越远。
走着走着，琴中秋停了下来。
柳灿灿看到他们的脚下，层层叠叠冻着好多人。
琴中秋说：“脚下踩着的就是我们琴家的祖先。你等我一会儿下。”
说完，琴中秋跪在了冰上。柳灿灿也跪了下来。
琴中秋大声说：“祖先们，琴中秋来看你们了。后辈无能，致使凤凰岛大难，愧对祖先啊。”说完，低头在冰上连磕三个响头。
琴中秋接着说：“祖先在下，中秋在祖先面前发愿，定当驱逐外虏，还凤凰一个干净。”
琴中秋把头在冰上砰砰砰再磕三响，把膝盖从冰里拔出，站起身来。
柳灿灿跪在冰上，寒气顺着膝盖传遍全身。很快冻住了她的膝盖。
琴中秋说：“姑娘快些起身。”柳灿灿身上一努，从冰中把自己拽了起来。
琴中秋说：“柳姑娘好大力气。”
琴中秋拉着柳灿灿的手往前走了几步，停住脚步，低头不语。柳灿灿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下去。在他的脚下，一个女人躺在冰中。
琴中秋说：“她是树十七，初九的母亲。”
琴中秋跪在冰上，大声说：“十七，我还活着，初九也活着。你不要着急，过些日子，我就来陪你。”
琴中秋站起来，对柳灿灿说：“姑娘，你要愿意，就把你要埋的人放在这儿吧。”
柳灿灿摘了手套，从怀里取出一个黑色金丝锦囊，捧在手里，放声大哭：“丁火，对不起你，你死了，就剩这一把灰。连具尸体都没有。”
琴中秋大声说：“姑娘，别脱手套！别掉眼泪！”
说的晚了，柳灿灿眼泪如注滴，落在锦囊之上，两行泪迅速变成两棵冰柱，粘连在柳灿灿的眼睛、锦囊和双手之间。
琴中秋一掌打来，打断柳灿灿的泪柱，泪柱从柳灿灿眼中剥落，她闭上眼，两道血从双目流出。
琴中秋夺过柳灿灿手中锦囊，双手捧着，轻轻放在冰上。给柳灿灿戴上手套，拽起她的胳膊就走。
两人的腿已被冰埋至脚踝，柳灿灿说：“琴中秋，你走吧，我不走了。我在这里陪着他。”
琴中秋大声说：“活人埋在冰中，永世不得超生，你若还想有相会之日，赶紧和我去吧。”
柳灿灿拔出脚来，血从眼中流出冻结在脸上，睁不开眼。
琴中秋拉着她的手，向着来时的方向，一路狂奔。
5
刘将军一声令下，五个大夫赶到柳灿灿所住营里。他们对刘将军摇摇头，说：“只能先用药，养些日子看看。这对眼睛十有八九保不住了。”
刘将军大为光火，他对管大人说：“你怎么搞的，去埋个东西，把眼睛也埋瞎了。简直要坏我的大事。你怎么让一个瞎子举着剑去参加比赛。”
管大人受了批评。转回头来责骂琴中秋。
琴中秋说：“我有办法。”
管大人说：“快讲。”
琴中秋说：“凡去北岛，无非埋葬和祭拜亲人。北岛滴水成冰，所以祖先立训，不许落泪。但到伤心处，谁能免泪？这种情况不是没有发生过。据祖上讲，火乃至阳至刚，水乃至阴至柔。泪乃水中至柔，冻结成冰，阴上加阴。要解其阴，需用至阳。”
“你是说，用火烤她的眼睛？”
“不。祖上说，南岛黑河两岸，生长有一种草名叫‘燃露’，因其在朝露中生，日出露散，即自燃成灰，能自燃者必是至阳之物。而酒乃水中至刚。露散前，拔取燃露，泡在酒中，将酒敷在泪结冰处，或可治愈。所谓生如朝露，转瞬即逝。而这燃露草露生则生，露散则燃，很难采到。”
“那岂不好办，我们日出之前，提着酒去河边采来不就完了。”
第二天半夜，管大人带两个士兵抬着一坛子酒，随琴中秋来到黑河岸边采燃露草。
连守三夜，一无所获。
到第四夜，他们沿着黑河岸自下而上行走。天缓缓亮了，远处的海上，朝阳欲出未出。管大人猛然发现，岸边草中，似乎有细小火焰在跳动，接着，整片草中，这样的火焰连成了一条线，如同一条极细的火蛇在乱草丛中攒动。管大人大喊：“拿酒来！燃露草！”
兵士抱着酒坛子狂奔过去，管大人扑在草里，在草中匍匐，但把把捏在手里，草已成灰。
琴中秋提起酒坛泼去，火蛇灭了，管大人抓起一把燃露，不顾浑身泼的是酒，跳了起来，扔进酒坛里，才看见此草比最细的针还要细上十倍，在酒中转为黑色，沉入酒底。
自此，在士兵看守下，琴中秋每日夜半沿黑河两岸捕捉燃露，泡入酒中。
然后来到柳灿灿床前，取细长树枝，断为七寸长短，沾酒，一滴滴点入柳灿灿眼中。
一月过后，柳灿灿说：“琴中秋，我能看见你的影子了。”
6
两月过后，柳灿灿的眼中已经能滴出泪来。
她对琴中秋说：“琴中秋，初九是丁火的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你是初九的爹爹，也是我的爹爹，我的男人就埋在初九她娘的身旁。我从小无父无母，你能把我当成你的女儿吗？”
琴中秋说：“从你到我面前，对我说初九还活着，我就把你当成我的女儿了。”
听见这句话，柳灿灿又掉出了眼泪。琴中秋说：“你的眼睛不能再流眼泪了。你这样，一直好不起来。”
柳灿灿说：“高兴的眼泪也不可以吗？”
柳灿灿对琴中秋讲起了她的故事：
“我生在大罗乡下穷苦人家，从小吃不上，穿不上。我爹娘都瘦小精干，偏我从小长得壮。我虽然长得丑，可我力气大。六岁能挑水，七岁能推磨，八岁就上山砍柴，比我爹砍得还多。村里的人笑话我爹娘，什么难听话都有，说他们生得不是女儿，是野猪投胎，生下了我。不管别人说什么，爹娘还是疼我。因为我，我爹和村里人没少打架。从我十岁开始，就没人敢惹我爹了。只要有人敢说我爹一句坏话，我能把他一把扔到房上。”
“我十二岁那年，大罗开始闹饥荒，一闹闹了七年。第四年头上，实在没吃的了，但凡有点吃的，也先给我吃，我饭量大。那天，我爹拿着斧子上山，说山上可能还有野猪，杀一头回来。我娘说，你站都站不稳，还去打野猪？我爹不听，上了山。三天没回来。我上山去找，在一个山洞前找见了我爹尸体，他被野猪撕烂了，但我认得他的斧子。我拿着他的斧子，等了一夜，砍死那头野猪。挖了个坑，埋了我爹，扛着野猪下山让我娘吃。”
“我娘知道我爹死了，一口野猪肉都没吃，两天就咽气了。我也没吃，把野猪送给了乡里人。挖了个坑，把我娘埋了。离了老家，在山上乱跑。我力气大，什么活物我也不怕，有一年冬天，我打死一群狼，整整吃了一冬天。”
“后来，山上的活物越来越少了。我就下了山。山下的老人都被送到一个地方，饿死了。年轻男人挖坑埋人挣粮食吃，女人都到窑子里挣粮食。我也去窑子里，人家不要我，让我去和男人们挖坑。我不愿意，我说我是女人。他们说，你去随便问一个男人，他们要是愿意摸你一下，你就是个女人。结果没人愿意摸我。他们说我这辈子也不会有男人。”
“我就一直往南走，越往南越好过一些。我去了一个地方，碰上了我的男人。”
“他在那个地方和一帮人挖玉，可他身边的人都在骗他，只有他不知道。他挖出玉来，人家告诉他是块石头，他挖出石头，人家告诉他是玉，他就把银子赌进去了。他什么都没了，躺在地上快要死了。我可怜他，找来吃的先给他吃，他慢慢活了。又有了力气，那些人又来找他，说他怎么找了我这么个女人。他就不要我了，我不怪他，谁让我长得丑。可我还是跟着他，我怕那些人在骗他。他骂我，不让我跟着他。他说，你要是觉得救了我，等他挣了银子好还我。我说我不要银子。他说，你不要银子，那就求你别跟着我了。”
“他和那些人喝酒赌钱挖玉，那些人都知道他的眼光，他看有玉，肯定有玉，可等他挖出来，就都说没玉，给他点酒钱，就把玉骗走了。有的时候，我觉得他也知道他们在骗他，可他离不开。”
“那天，他挖出来一个东西，黑乎乎的跟拳头一样大，可比一块大石头还重。他说，这是一个宝贝，别人都笑他。他说，这块东西能卖百两银子，别人说要是卖不出去怎么办？他看看我，说，十天内，卖不出去，我就要了这个女人。”
“他们把这东西抬到市上，十天过了，没人买。别人笑他，他一句话，就让我跟了他。”
“没人相信他，就我相信他。我力气大，正好能帮他拿着东西。我跟着他从南方到了北方，到了都城。一直到他死，东西也没卖出去。”
“可他对我真好，我们俩在一起，没有人敢再骗他，也在没有人笑话我，因为我是个有男人的女人了。东西卖不出去，可我们有吃有喝，不比别人过的差。”
“他老对我说，卖了宝贝，就买宅子，给我做好衣裳，然后堂堂正正的娶我。我也想给他生好多孩子，我们活到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