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的另一层意思似乎是说,疏桐有着打开着玉盒的能力。
所以,他打算赌一把,假意绘制钥匙图谱,实则令对方放松警惕,伺机抢过玉盒。
疏桐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冥冥之中有什么在牵引着他。他不确定这玉佩是否一定能打开玉盒,更不知道盒子打开后,等待着他的将是什么。
但是,他愿意堵这一把。为了他,为了被敌人残害的爹娘!
仿佛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沉寂,一声轻微的“咔嗒”声,玉盒打开了。
疏桐原本以为其中是极离开的暗器或者是毒药,他并不畏惧,若是能跟敌人同归于尽,那也是值得的。然而,他失望了,玉盒里,除了一个粉白色的茧状物体外,什么都没有。
敌人已在逼近,时间已不容半分耽搁。
疏桐抓起那个物体,来不及任何思量,径直吞了下去!
血魇炉中的火光跳了一下,将疏桐从回忆中唤醒。
玉盒上的赤色更浓了,远远望去,如同一团血液。疏桐正要转身离开,忽然听到炉中传来了异响,转头一看,玉盒正在颤动着,有******的烟气从盒盖与盒身之间的微小缝隙中冒了出来,仿佛在极力抗争着,却始终都无法挣脱玉盒的束缚。
“别再挣扎了,你逃不出的。”疏桐冷道。
盒中传来女子的声音:“你究竟为什么要将我炼化?这对你有什么好处?我虽知道你的许多秘密,但和你并无利益冲突,为什么一定要至我于死地!”
疏桐不语。
“这十年来,我助你杀仇人,夺权位,若是没有我,你未必会有今天。”
“没错,”疏桐终于开口,“当年,是你助我杀了昆仑七剑,一步步走到现在,但如今,我已经不再需要你了。”
女子的声音带着愤恨和不甘:“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这样显而易见的道理,可惜我直到今天才明白。”
“桃花雪,直到我为何一定要将你炼化吗?”很久以后,疏桐说,“因为江湖上的人,已经知道我拥有了你。”
江湖上,所有的人都知道桃花雪,无数的人想得到桃花雪。这个名字代表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他们虽然费尽一切去抢夺桃花雪,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究竟该怎样利用它。
十年前,一个少年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孤注一掷地吞下了它。
没有人知道,桃花雪,其实是南疆巫蛊术士利用枉死的女子魂魄、最毒烈的蛊虫、还有生长在墓地之中的彼岸花等炼制而出的蛊,一旦和人体接触,就会和人的血肉融为一体,而这个人则会拥有超凡的能力,但是,也会成为一个蛊人。
蛊人,就是没有自己的意识,全靠蛊来操纵身体活动的人。一个死人若是成为蛊人,就会被蛊操纵着活动,看似如同复生一般;而一个活人若是成为蛊人,便如同一具傀儡,似生实死。
这就是疏桐父亲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能令人活,也能令人死。
桃花雪,在这个宛转温柔的名字下,却有着如此可怖的真相。
当年的疏桐吞下桃花雪之后,蛊毒在他身体内迅速蔓延,他的功力瞬时提高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境界,轻而易举地将敌人全都击杀。他虽不知道桃花雪究竟是什么,却感到身体里有一股力量越来越强,有隐隐要控制自己的思维的趋势。
他知道,这样下去,自己很可能会失去意识,成为一具傀儡,那时的情况将不堪设想。
在意识尚且清醒的情况下,疏桐决意自杀,然而当他举起剑的时候,身体里却仿佛有另一个人在抵抗着,让他将手中的剑放下。
一个躯壳里,两个灵魂在相互争斗着,争夺着对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终于,疏桐手中的剑“啪”地坠地。他的眉眼间忽然卸去了杀气,变得柔和而妖媚,乍一看去,竟有如女子一般。
“几百年了,今天,终于出来了……”脱口而出的话语,也是女子的声音。
“只可惜,却是个男人的身体。”“她”抬手抚摸着自己的脸,指尖翘起,如同一个女子一般,“不过,所幸生得还算俊俏。”
“她”弯腰拾起那个玉盒,还有玉佩和玉锁,眼中忽然有恨意浮现:“就是这些东西,锁了我几百年!”
同一具躯壳里,疏桐看着自己的身体跨过地上横七竖八的尸体,走出了地牢,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疏桐的身体被桃花雪占用了。
在当初吞食下它的一刹那,他根本无暇思索这样做会带来怎样的结果,而现在,他看着自己的身体受着桃花雪的操纵,而他却仿佛一个毫不相干的人,只能眼睁睁地旁观,毫无还手之力。
或者说,他的魂魄已经被困在了这具躯壳之中,而躯壳,却已归他人使用。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直到那一天,他遇到一个女子,她,就是如今疏影组织的第二号人物,竹影。
与武功不同,竹影擅长妖鬼异术,一眼便看出了疏桐身体里的异象,她用术法将桃花雪从疏桐体内逼出,疏桐重新控制了自己的身体。
然而经过这样久的时间,他的身体早与桃花雪融为一体,没了她,他也会死。而这个身体因吸收了桃花雪的能力,也已变得异常强大,桃花雪想重新操纵,已不是易事。
于是,疏桐与桃花雪定下约定,她可以继续寄居在他体内,但不可操纵他的神识,而应助于疏桐。十年之后,桃花雪吸收够了能量,即可修得肉身,自此两人分道扬镳,再不相干。
如今,十年之期即将到来,桃花雪已经能够化作人形,虽然面貌依然模糊,但身姿外貌无不是一个窈窕女子的模样。但就在这个时候,疏桐却要将她炼化,她如何能不恨!
她更恨的,是自己。
她是蛊,是寄居在别人身体里的存在,只因最初炼制的时候有女子魂魄在其中,因而意识中是女子的偏向。她本无心,却不知为何,渐渐动心。
为他,这个名唤疏桐的男子。
江湖中,知晓他的过去的,除了他自己以外,就只有她。
这十年来,他经历过怎样的苦楚,怎样的挣扎,也唯有他明白。他心狠手辣,冷血无情,别人惧他、畏他,却只有她不,因为她与他本是一体。
记忆最深的一次,他喝醉了。他很少喝醉,因为在处处刀光剑影的江湖中,他必须时刻保持清醒,否则危险就会随时而来。然而那次,他醉了。
没有人看到他醉了的样子,他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喝了一壶,又一壶,直到酩酊大醉,直到失去意识。
那个寂静的夜晚,她从他的身体里溢出,月光下,化作一个朦胧的女子身影。
“桃花雪……”醉中的人口中呢喃着,是她。
她的胸口,就那样莫名地疼了一下。
这么多年朝夕相处,她对他早已了然于心,她知道在他坚毅无情的外表下,那颗伤痕累累的心。
“怎样、怎样才能让你永远都不离开我……不离开我……”他双目紧闭,眉头蹙着,说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话语。
她的手指,抚上了他的脸颊。
他的眉眼,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下巴……她的手指落在他胸前的衣襟上,流连许久,终于缓缓落下。
“疏桐……”她说着,即使她知道,他听不到,“只要不将我炼化,我就永远不会离开你。”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她的身体,恍惚而迷离。
“疏桐,我好后悔。”血魇炉中,玉盒里传来的声音充满了恨意,“那一日,你佯装喝醉,诈我说出实情,我竟然中计。”
在那之前,所有人都知道桃花雪不可杀死,只可封印,却没有人知道有一种可以彻底除掉桃花雪的办法,那就是炼化。
“这江湖之中本就尔虞我诈,实在正常不过,是你自己不明人心,轻信于我,不要怪我用计诈你。”
“可笑……人心,竟是这样险恶的东西,幸好我无心,否则我定会将它挖出来看一看,人的心究竟是有多险毒,多难懂。”
“你已经没有机会了。这十年来,我日日夜夜都在搜寻着当年被你藏匿的玉盒和玉锁,为的就是将你收入其中,进行炼化,如今终于找到。两天后,你就会彻底消失在这个世间,而我,也不会再有弱点。”
桃花雪的声音有些不可思议:“我竟是你的弱点?”
“你修成人形之后,就可以不再依附我而生存,如今江湖中人得到风声,知道我拥有了你,若是有人在你修成人形后将你夺去对付我,对我将极为不利。”
桃花雪有一瞬间的沉默:“疏桐……你太小看我了。”
“我不允许有任何弱点的存在,与其任你被他人夺去,不如在此之前将你炼化。如今的我已足够强大,不再需要你,而你,却有可能成为我的威胁。”
桃花雪沉默了许久,而疏桐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你做得很对,这些年来,我看着你一点点挪开任何挡在你道路上的绊脚石,终于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而我的存在,也终将是你的阻碍。只是,疏桐,我希望,不,我恳求你,在我被炼化的最后一刻,你可以在这里。”
“为什么?”
“因为那一天,也是十年之期到来的日子,在被炼化的最后一刻里,我将获得最终的人形。”她的声音低了下去,“这些年来,我一直都是一团烟气的模样,我希望、希望你能看到我真实的样子……”
“到时再说。”
疏桐留下这冷冷的一句话,转身离去。
看守血魇炉的两名下属只感觉穴道被人点了又解,对中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回头看看炉中,火依然在燃烧着,玉盒也仍旧完好。
疏桐的来去,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
两天很快过去,炼化到了最后的时刻,也是最关键的时刻。
“主上!”就在疏桐在房间里调理内息的时候,横云匆忙来报,“有敌来袭,直向血魇炉所在的方位而去!”
疏桐拍案而起,这样绝密的消息,仍是走漏了风声。
“立即换掉所有负责看守的人,加派人手,绝不能在最后关头出现意外。原先看守的人立即除掉,一个都不可漏掉,以免继续向敌方泄露情况。”
横云走后,疏桐站在房间里,时间一点点流逝,他的心也越来越紧。
究竟在担忧什么,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形势很快就控制住了,来敌被击退,一切安好无恙。然而听到属下这样回报,疏桐的心里却陡然一颤,有莫名的痛意袭来。
纵横江湖,靠的就是狠厉,就是无情。一旦情感超越理智,则必死无疑。然而那一刻,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或许也是有那么一点希望那个玉盒被劫走的。
只是这个念头刚萌发出来,就被他生生扼死。
不……他绝不能有任何的心软。
就要到最后的关头了,究竟是去,还是不去?
最终看她一眼,看看她……真实的样子。
他的心在挣扎,随着时间一点点的流逝,这挣扎也越来越激烈,如同万箭穿心。也罢,痛也好,只有这样的痛意才能让他明白,他还仍活着。
时间依然在流逝。
门外响起了敲门的声音,他的心陡然一跳,什么都明白了。
横云捧着玉盒进来,疏桐接过盒子。玉盒上的花纹是那样熟悉,然而其中却再也没有他熟悉的那种气息,她的气息。
最终,他都没有看到她真实的模样。
他深吸一口气,取出钥匙,打开了玉盒。这一刻,他发现自己的时双手竟然有些微微的颤抖。
玉盒之中,再无那粉色的烟气,一个半透明的珠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与他十年前初见的时候不一样,它已不再是一粒茧的模样。阳光下,它晶莹如雪,细细看去,中央却是淡淡粉色,形状有如绽开的桃花一般。
他曾说过,她是他是弱点。
她或许永远也不知道,他所谓的弱点,其实并不是怕她被敌人夺去。他故意将话说得绝情,不仅是说给她听,也是说给他自己听。
只有这样,他才能逼迫自己狠下心来,将她除去。
纵横江湖,最大的弱点,就是——情。一旦有了情,就有了牵挂,如此,就再不能不顾一切地去拼搏,去厮杀。
他对她有情,这是他最大的弱点。
阳光下,粉色的珠子泛着光华,晶莹剔透宛如泪滴一般,他将它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他吻得是这样深情,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温柔。
“桃花雪……”
最后一遍,他呢喃着这个名字,如同他心中最后的眷恋。
他将珠子握在手里,稍一用力,这珠子就化作粉末,从他指尖滑落,风一吹,再无痕迹。他闭上眼,这样,眼中的晶莹,才不会就此滑落。
桃花雪,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间。与此同时消失的,还有他心里的某个东西。
他,再也没有弱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