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丝,白衣,素手。
纤瘦的女子在树下站了许久,凝视着山下绝尘而来的车队。洁白的梨花盈盈绽放在指间,纤长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花瓣。
暖风拂过肩头,舞起满地落花。
也撩起了那些,无法沉淀的过往。
七月流火,气候日趋凉爽。
一袭人马浩浩荡荡地在山间小路中穿梭,前后均是骑着骏马的青年男子,中间是一顶四角缀着金色流苏的精致小轿。
已是黄昏时分,周怀风勒了马,朝后面摆了摆手,示意疲惫不堪的众人停下来休息进食,次日再走。
轿帘掀起一角,碧色衣衫的女子探头出来,轻声问道:“周公子,快到了吧?”
“明天就能到了。”怀风避开她的眼睛,看着渐渐低垂的暮色,低声回答。
女子看着怀风,欲言又止。昏暗的光线下,她的表情不甚分明,素净的面容在暮色的映衬下更显苍白。
良久,一声轻叹悠悠响起,轿帘放下,轿中的女子再不做声。
碧衣的女子名唤凝碧。前些日子她来到周氏镖局,要求周氏镖局的总镖头周怀风亲自出马,将她送至百里之外的雾蒙山。周氏镖局是杭州颇有名气的镖局,镖师训练有素,鲜有主顾要求总镖头躬亲身行。并且此时怀风的爹——老镖头周逸身患重症,因此怀风并未接这单生意。但凝碧无论如何都要见周逸一面,这一见之后,不知是何缘由,周逸立刻接下了这单生意,且催促儿子尽快起程。
他们一行人,如今便是在去雾蒙山的途中。
吃过饭后已是暮色四合,众人都昏昏欲睡,怀风却倦意阑珊,便担起了守夜的任务。他选了一处背风的地方坐下,视线正对着那顶小轿。
凝碧……
脑海中,忽的浮现出这两个字。
在接这趟镖之前,他本是不认识她的。然而在见到她的一刹那,目光交汇之时,他眼前忽然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此后,每当他看到她轻如蝶舞的身姿,或是皎若秋月的面容,心里都会充斥着那种莫名的情愫——那种淡淡的,无法抑制的悲伤。
月弯星明,漫天繁星如同坠在深蓝锦缎上的宝石一般闪闪发光。
凝碧,真的是个很好听的名字呢……
突然,一道黑影从眼前掠过,向轿子的方向而去。极轻,极快,如轻盈的飞燕,如凌厉的闪电,一闪而逝。
怀风一惊,立即一跃而起,来到轿子旁边。
四周安静得可怕,只听得到自己的心跳。他右手攥紧了长剑,左手猛地揭开了轿帘——什么都没有。
黑影不见了,凝碧,也不见了。
轿中,只有一朵怒放的洁白梨花。
此时是七月,怎么会有梨花?
携着暗香的晚风轻轻吹拂,丝丝芬芳沁入鼻尖。朦胧中,一声叹息幽幽响起。仿佛远在天边,又仿佛近在耳畔。
草木葱茏的宅院,雕梁画栋的房间。此起彼伏的叫好声中,年轻的男子抱着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小心翼翼地跨过了院中的火盆。
怀风站在角落里,看着满院喜气洋洋的人,顿觉寒意从头到脚,凉透全身。
昨晚他追击黑影未果后,不知怎么,意识逐渐涣散,只觉整个身子飘飘然,而后发现竟身处于自己家中。他说话,喊叫,却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甚至与他擦肩而过都毫无知觉,只是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似乎……似乎他就是一个透明的局外人。
然而更让他不寒而栗的是,今日这个娶亲的人竟然与他面容相仿,宾客们也叫他周公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在梦里。”温润的声音带着微凉的气息,飘入怀风耳畔。素白衣衫女子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了他的身后,轻纱遮面,他看不清她的脸,只闻到她身上梨花的淡淡芬芳。
“这是怎么回事?凝碧呢?你是谁?”重重惊异之下,怀风一开口便问了一连串的问题。
女子答非所问,淡淡地看着被簇拥于人群之中的男子,道:“娶亲的人,是你爹。”
细细分辨之下,怀风发现这男子虽与自己面貌相似,却没有他脸颊上那个水滴状的痕迹。听爹讲过,这痕迹并非与生俱来,而是他十三岁那年出去玩耍,一夜未归。家人心急如焚,四处寻找未果,却在第二天早上发现了在门口熟睡的他。从那时起,他的脸上便多了这浅浅痕迹,却也并不明显,因此无人在意。
更奇异的是,怀风自小身体虚弱,痛苦非常,从那一晚之后却忽然痊愈了。却在此后每夜总莫名做着一个奇怪的梦,梦里云雾缭绕,梨花漫天。每每醒来,都心神恍惚,寝食难安,精神一日不如一日。
看来,这个人真的是他爹。那么,这与他成亲的女子,就是他的娘亲了?
爹说过,怀风的娘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因急症去世了。他对娘的唯一印象,便是后山那 座小小的坟墓。每年清明时节,爹都会带着他去后山看望娘,为她的坟头除草。
喧嚣的声音打乱了怀风的思绪,他回过神来,发现拜堂已经结束,新娘已被送入了洞房。他来不及多想,欲上前一探究竟。
谁曾想甫跨出一步,便有一阵梨花香气飘来,比昨日夜里的更为浓郁。怀风绷着的神经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下来,浓浓倦意袭来,他再也撑不住疲倦的身躯,沉沉睡去。
细如牛毛的雨丝淋在身上,空气里混合着梨花和泥土的芬芳,衣袖似乎也沾染了花香。
开满层层叠叠雪白花的梨树下,有一座刚被拔过杂草的孤坟。小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被雨水打湿的杏花铺满了坟头,宛若一层薄雪。一个小男孩撑着油纸伞立在一侧,而面容悲戚的中年男子则立于雨中,紧闭双唇,一言不发,指尖缓缓抚过墓碑上那两个已模糊不清的字,一遍,又一遍。
花影。
怀风静静地站在他们身后,心里忽的浮起一阵痛楚。他的娘亲,现在就躺在这方小小的坟墓里。
沁凉的小雨仿佛为逝去的人唱着一首哀婉的歌。怀风看到爹湿润的眼眸,终于明白他为什么总是不打伞——只有这样,才不会有人触及他内心里的那些从未在人前呈现的,最柔软的地方。
那些,男儿泪。
隔着蒙蒙烟雨,怀风看到爹的鬓角,不知曾几何时,已泛起了霜华。他听到他嘴里喃喃地念着什么,那声音极低,几乎微不可闻,却是颤抖着的,仿佛充满了压抑了许久的,无法释放的悲伤。
“花影,你还是不肯原谅我吗……”
心上,忽然就像被针尖划过一般,闪过细小却清晰的疼痛,没来由地一阵颤抖。常听下人们提起,爹娘当初琴瑟甚笃,相敬如宾,怎么爹会忽然说出这句话?
正待细听时,却须臾之间物换星移。微风细雨忽然幻化为烛影摇红,悠然花香变为金兽口中的袅袅轻烟。
转瞬之中,锦绣楼阁。
“花影,绣了这么久了,休息一下吧。”飘摇烛火映在周逸眼底,半是关怀,半是担忧。
“相公,我不累。”本是垂首刺绣的女子抬起头,绽开浅浅酒窝,柔和的笑容宛如三月春风。
娘亲……怀风知道她听不到他的声音,却仍是喃喃低唤着,哽咽了喉头。
“来,喝点水。”周逸起身倒了一杯茶水,递给了娘。
花影接过茶水,却“嘶——”地倒吸一口凉气,笑容顿时凝固在了脸上——他的袖中,藏着一把匕首。冰凉利刃划破了白若凝脂的肌肤,温热的血沿着指尖滴落在地。
滴答。
一时之间,屋内的三个人纷纷变了脸色。
那血,竟是绿色。
周逸浑身颤抖着,眼里似乎要滴出血来。他紧紧抓住了面前女子的双肩,拼命摇晃着:“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影垂首而立,一缕头发散了下来,遮住了面容。她张了张口,却终是咬紧了嘴唇,什么都没有说。
“花影,你、你真的是妖!”
“是,我是妖。”缓缓地,她抬起了头,清澈的眸子里氤氲起了水汽,目光却如磐石一般坚定, “可我真的……”
“够了,不要再说了!”一声厉喝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周逸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低声说:“你走吧。”
“走?去哪?”
“去哪都好,总之,离开这里。”
她刚想说什么,他却转过了身,不再看她,冷淡的语气如同千年不化的寒冰,将她仅存的一丝幻想击得粉碎。
“我周逸,绝不与妖魔为伍。”
妖魔……在你心中,我竟是妖魔?
决绝的话语凝固在夏夜微凉的空气里,霹雳啪啦碎裂开来,划破了经年以来的情分,也划破了,她的心。
曾经月下花前,缱绻缠绵,如今,只剩断瓦残垣。她还记得彼时,他拥她在怀,对着朗朗满月,给她讲孔雀东南飞的故事。她暗自记下了里面的那首诗,念给他听,她还记得那时他脸上的惊喜。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
她只记得这些,却忘了后面还有四句。
磐石方且厚,可以卒千年。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
原来,她心如磐石,他,才是那蒲苇。
她知道人妖殊途,却偏偏爱上了他。她曾不止一次问他,若她是妖,他会如何。洞房花烛夜,他掀下她的盖头,烛影摇红,她的面容如花般娇艳。他说,花影,你真美,美得不像凡人。她笑答,我的确不是凡人,我是妖。他却拥住了她,眸中有着浓得化不开的温柔,说,即使你是妖,今生今世,我都要定你了。
她以为他会接受的。
结发情,一朝散。如今,那些缠绵话语依然萦绕在耳畔,而说话的人的心,却随风远去了。
她最后深深地望了一眼他的背影,似乎要将它刻到心里。然后决然地转过身,清瘦的背影被拉得很长,最终被茫茫夜色吞噬。
再也没有回头。
微凉的山风撩起散乱的发丝,又拂过皮肤,渗入到每一个毛孔,丝丝沁凉。幽幽鸟鸣回荡在山谷中,给本就幽静的山谷又平添了一丝寂寥。
天光大亮,一缕阳光透过重重枝叶,在怀风的脸上投射出明媚光斑。他缓缓睁开双眼,发现随行的人仍都在酣睡,而自己竟然趴在轿边,手中还紧紧握着佩剑,掌心里有细小的汗珠。
伸出的手迟疑了许久,终是缓缓揭开了轿帘。
淡淡的悲伤之感缓缓蔓延,绵绵密密地覆盖了整个心。碧衣的女子靠坐在轿中,秀目微阖,纤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轻微颤抖着,仿佛正做着美妙的梦。碧纱罗裙像婷婷荷叶一般铺散开来,而荷叶掩映下的秀美女子,正如婀娜多姿的出水芙蓉。
没有那朵梨花。
难道昨的一切只是南柯一梦?
若是梦,为什么娘亲那绝色的容颜,那决然的背影,都那么清晰?
怀风颤抖着,将剑划过自己的手指。
温热的血滴在地上,开出一朵绯红的花。
一夜修整之后,押镖的一行人又踏上了行程。
雾蒙山是此次行程的终点,却也是最后一个难关。此山地势险要,马匹和轿子都无法攀爬,只能步行。
行至半山腰,原本晴好的天气却忽的起了雾。雾越来越大,越来越浓,遮住了视线,透着幽幽凉意。觉得事有蹊跷,怀风立即用力掐了掐手腕,强烈的痛楚让他的神智从游离状态中清醒过来。他环顾四周,发现同行之人都已停住了脚步,脸上居然全是舒适惬意的表情,仿佛置身飘渺云端,却是说不出的奇怪。
怀风想喊醒他们,却惊觉自己根本发不出声音。
心上,瞬间覆满了层层叠叠的恐惧。
“跟我来。”那一抹碧绿身影不知何时来到了身边。柔若无骨的手覆上了他的掌心,虽是冰凉,却有着让人莫名心安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