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到那个不久前黑暗中遇到的男子,想到他静切的声音和话语,想到他背后流血的伤口。那时,她问他这伤是怎样造成的,他避而不答,只说是枪伤。她又联想到那些来回搜索着他的踪迹的人,他手中冰冷的枪……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杀了她的父亲,而她却帮他躲过的对手的追踪,为他的伤势而莫名担忧,甚至匆忙回到家里,只是为了给他的伤口寻找药物!
何其可笑,又何其可悲。
从那以后,她离开了家,离开了昀城,这个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她最爱的地方,也是留下了她最深恨意的地方。她知道,她终会回来,哪怕战火烧变,哪怕这里变成人间地狱,她都会回来!
梅林里,女子的眼中忽然浮上了冰冷笑意,那笑意,却比这严寒冬日还要冷上几分。
“你来了。”听到脚步声,阮清画转身,看着刚刚出现的男子,“很准时,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秦团长。”
“我早已不是什么团长。”自从被关押以来,秦邵轩已经被剥夺了军职,这次前来,他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分明是极普通的一件衣服,穿在他的身上,却有了如同军装一般的气质。
梅林中早已放置了一张小桌,桌上有酒。
“你可以将任何衣服穿成军装。”她笑着坐在桌边,倒酒。男子站在那里,没有动。
“你想要在这里站多久?”
秦邵轩缓缓坐下,也不喝酒,只是淡淡地说:“华小姐如果要审问我的话,大可不必将地点定在这里,我只是一个罪人。”
“你一直都不承认自己杀了郭师长,何罪之有?”
“罪在不能领兵杀敌,愧对黎民百姓,愧对天地良心,愧对‘军人’这两个字。”
阮清画不答,只是一笑,指着近旁的一枝梅花,问:“好看吗?”
看着女子观花的身影,秦邵轩心头恍然一跳。这个身影似乎极其熟悉,却又仿佛陌生至极。
“华小姐曾经来过这里?”
“哦,没有。”她说,“只是偶然路过,看到这荒宅之后竟有一片梅林,觉得很是好看。”
听到她这样回答,秦邵轩的心里安然了几分,却又忽然浮现出一种淡淡的失落。这种失落使他觉得有些莫名心慌,他立刻将这种情愫掩盖住,如同它从没有出现。
他是一个能很好地掩藏自己情感的人,但那次与郭师长的对话,着实激怒了他。
秦邵轩从军校毕业后,怀抱着一腔报国救民的热血加入了郭师长的麾下,多年军旅生涯将他的性子磨砺得沉静坚毅,他对郭师长也极为尊敬,平日从不出言顶撞。当知道日军在东北地区作乱的时候,秦邵轩第一个请命出征,那里的义勇军中也有不少是他昔日在军校的同学,配合起来应当大有成效,但郭师长却迟迟不下命令,只是说再等等,秦邵轩从等待到焦急,最终从焦急到愤怒。
军令如山,秦邵轩自然明白这个道理。他可以等,可是敌人不能等,被敌人欺凌虐杀的百姓更不能等!
那一夜,秦邵轩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是好,彻夜未眠,第二天早上就听到了郭师长被杀的消息,随后等着他的,便是牢狱之灾。
“杀害郭师长的凶手暂时还没有查明,在这之前,你还无法摆脱嫌疑。不过,特派员决定给你个立功的机会,如果最终查明你无罪,那自然是军功一件,即使你有罪,这也是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阮清画的话语落在他的耳中,如雷霆万钧,这样的情形,是他先前万万不曾料到的。她的目光依然落在绽开的梅花上,这样重要的一件事情从她的嘴里说出,语气淡然地似乎只是在说一朵花开,或是一片云散一般。
她收回目光,看着他,语笑嫣然。
“来,预祝你成功。”她站身来,举起酒杯。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动作仿佛可以牵引着他的一举一动,他随之站起。
一朵梅花自枝头悠悠飘下,落在她的杯中,她宛若没有看见一般,将那杯酒,连同那朵梅花一起饮了下去。片刻之后拿开酒杯,杯沿处留有红色唇印,如一朵红梅绽开在那里。
或许,也绽开在他的心里。
“他去了?”
陈设精致的房间内,男子坐在法兰西绒的沙发上一边品着咖啡,一边问道。
“嗯。”阮清画看着窗外,淡淡应答。
男子站起身来,走到她的身边:“你在担心他。”
他的话不是疑问,而是肯定。
“我没有。”
“你有。”他说,“这些年来,你的心情纵使能瞒得了任何人,却瞒不了我。”
她转过身来,看着身边的人熟悉的容颜,忽然叹了口气。
“苏语,我是不是做错了?”她的语气之中片刻前的坚决忽然不见,眼中浮现出孩子般的茫然,她看着天际,那里是一片苍茫,如同她此刻的心绪。
苏语说得对,此刻的她的确是担心的,但究竟担心的是什么,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更确切地说,自从离开家的那一天起,她就无时无刻不在担心。
一个连家都没有了的人,哪里会有片刻的安心呢?
三年前的那一夜,当她在一片狼藉的家中看到父亲遗体的时候,整个世界都骤然轰塌了。她没有哭,因为哭泣只能表达悲伤,却无法表达绝望。当一个人已经彻底坠入绝望的深渊的时候,连泪水都不会再有。
当她的世界陷入一片黑暗,黑暗之中,却亮起了一盏灯。
那是苏语,父亲在几年前收养的孩子。
阮清画还记得苏语刚来到家中的那天,他是一个秀气漂亮的男孩,眼神清亮,带着些许怯然。父亲告诉她,从今天起,他就是他们的家人,他的名字,叫做苏语。
苏语,多么好听的名字啊,跟他真配呢。那时的阮清画看着眼前同她年纪一般大的男孩,心想。
那时正值盛夏,还不是梅花开放的时候,她拉着他的手来到宅院后面的梅林,指着那些还未长大的梅树告诉他,它们是她亲手种下的,在冬天到来的时候,她将会带着他来这里看满园梅花。
名叫苏语的孩子听到这句话,浅浅地笑了。
随后的日子都平静而安然,时间如流水般悄然流逝,一转眼便过了几年。两人逐渐长大,阮清画出落得妍婧非常,而苏语也不再是当年那个刚来之时眼中微带怯意的孩子。后来阮清画去外地学习医学,其间与苏语少有联系,再次见面的时候,他已是一个身形挺拔的男子,眼角眉梢都带着俊逸。他在家的时间并不多,时常有事外出,每见到她的时候,他都会像当年初来时那般对她笑,依旧对她极好,从外面回来时常会带给她各种有趣的小玩意,但她却觉得和他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他和她之间隔着太多东西,空间,时间,还有更多的是不可言喻,不可触及的。
三年前的那段时间,由于战乱频发,使得人心惶惶,各处交通要道上都设有盘查点,严查往来车辆,阮家的生意也因而受到了极大的影响。那时父亲病重,苏语又不知为什么奔波在外,阮清画不得不肩负起这个重大的使命,受父亲之托去打通关节。在这之前,父亲是从不让她参与家中生意的,因而她只知道家中所经营的是药品,其余并不知晓。战争一起,药品显得弥足珍贵,却因种种原因而遭人阻塞拦截,着实令人心忧。
谁也没有想到,心忧,竟那样快地变成了心死。
在那个一切都陷入黑暗和绝望的夜晚,阮清画在宅院后的梅林中挖着泥土。寒冷冬日,又许久不曾下雪,泥土早已冻得如岩石一般坚硬。她用铁锹挖,一下,又一下,精疲力尽之时却才只挖出了些许浅浅的印子。悲伤和绝望如利刃割裂着她的心,痛苦直到麻木,她索性扔掉了铁锹,用手指挖着,直到双手鲜血淋漓,直到失去知觉,直到世间的一切都在她的眼中支离破碎。
那个人,那个杀了她父亲的仇人早已离去,她却在一遍遍地折磨着自己。
阮清画醒来的时候是在自己的房间里,空气里弥漫着淡淡芬芳,温暖到有些接近虚幻。她看到了床边坐着的那个男子,他的容颜她再熟悉不过,那是苏语,从小同她一起长大、相识相知数年的苏语。他从外地办完事赶回来的时候正值清晨,看到家中的情形后已经大致料到发生了什么事,他急急寻觅,终于在梅林中发现了昏迷多时的女子。
她腿上的旧伤,就是那一夜留下的。
见到苏语,阮清画的泪水终于流了下来。他轻轻地拍着她的背,仿佛在安慰一个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她什么都没有说,他却全都明白。
“苏语,我想将父亲葬在梅林里。”这是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埋葬了父亲以后,阮清画离开家,跟着苏语去了上海。更准确地说,是苏语带她去的,她这时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和来历。原来,阮清画的父亲当年初涉生意场时是在上海,起初的生意并不好做,因而赚取第一桶金的过程也是不可为人所知的。在这个过程中,阮清画的父亲与苏语的父亲结成了莫逆之交,后来阮父离开上海回到昀城,过了些年,苏父家中出事,莫名亡故,阮父于是将苏语带回家中抚养。苏语长大后便回到上海,动用多方关系,承担起了父亲生前所经营的一切。
苏语经营的并非是商务,而是,政务。
在这乱世之中,商政更加难分。在这一点上,此时与旧时社会其实并没有什么实质上的不同,如果不是朝野之中有人笼罩,要想将生意做大,简直难如登天。
苏语本性聪慧,又懂得交际与手腕,很快便扶摇直上,年纪虽轻,影响力和能力却丝毫不逊于父亲当年在世的时候,甚至更胜一筹。后来,听闻驻扎在昀城的国军三十二师中可能藏有内奸,上级欲派人前去调查,这种事原本不会落在苏语头上,但令许多人出乎意料的是,已经在上海站稳脚跟、权势地位都不低的他却主动请命,去了小城昀城。没想到刚到昀城,还没开始调查内奸的事,郭师长就莫名死亡,两案并查,苏语便更不能轻易离开。
没有人知道苏语为什么要离开繁华的上海来到昀城,除了阮清画。
他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昀城中有一个人,那个人是三十二师第一团的团长,他的名字叫做——秦邵轩。
秦,邵,轩!
此时此刻,窗边的阮清画一字一句地念着这三个字,仿佛要将这个名字,连同那个人一起,碾碎在口齿之间。
“你终究是忘不了他。”苏语将咖啡放在桌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我恨他。”
“是,你是恨他,所以这些年来你拼尽一切都要找到他。”顿了顿,他说,“可是你要找到他的原因,仅仅只是因为恨他而已?”
她没有回答,不是不想,而是不能。
这个问题她曾在心里问过自己无数遍,却终究无法回答。是啊,她恨他,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吗?
“清画,你的腿可好些了?”苏语问。
她转头:“你跟踪我?”
苏语淡淡吸烟:“我只是担心你的安全。”
她不再说话,的目光落在窗外,那里,黑暗犹如一只巨大的野兽,发出低沉的嘶吼,化作冷意浮动在空气之中。腿上的疼痛还未彻底消退,隐约痛意侵袭着她的大脑,让她清醒,却又似乎更朦胧。
事实上,那是旧伤,三年前的那一夜留下的旧伤。
几天前的梅林之中,她起身离开的时候,或许是由于在寒风中呆得太久,她的膝盖一阵疼痛,一个趔趄就要摔倒。就在这时,身边的男子扶住了她。
暗香幽幽,那一刻像极了初遇他那时的情形。他礼貌而疏离,她慌乱而无措,她挣扎着起身,膝盖上却有刺骨疼痛锥心而来,她倒在了他的怀中。
他的衣襟上,沾染了淡淡梅香。她的心忽然间停止了跳动,一瞬,只有一瞬。
那一瞬,却仿佛比一生还要长。
“我扶你回去。”他的声音淡若清梅,响起在耳边。
他的声音啊,这样熟悉的声音……他并不是问她是否需要他扶她回去,而是说,他扶她回去。
她时常在想,她和他认识了仅仅只有那一瞬吗?内心深处却隐隐有一种感觉,仿佛认识他,注定他,已是一生。她的手揽在他的腰间,那般流畅,自然,仿佛早已在心中演练了无数遍,又仿佛那一天的情景重现。
——的确是无数遍的。这三年来,她在心里杀了他无数遍,却,也念了他无数遍。
此刻,她看着身边的人,这宽肩细腰的男子,可以将任何衣服穿成军装的男子。无数情景在她眼前交错,她差点就要点头,然而,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肩头,看到了他的身后。
那里,是一株梅树。
她的心里瞬时一颤,她想起了自己为什么要将和他见面的地方定在这里,因为这片梅林之中,长眠着她的父亲。
她仿佛看到父亲在一株梅树之下躺着,面容安详而平静,似乎只是睡着了一般。她走到他的身边想去唤醒他,但无论她如何努力地呼唤、叫喊,直到嘶语、悲泣,他都只是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
他看不到,也听不到。他已经离开,永远不会再回来。
她的泪水滴落,化作迷离光影尘埃。光影之中,她看到了年幼的自己跟在父亲身后,父亲扛着一捆梅树幼苗,亲手植下去了一棵,边植边告诉她应该怎样做,然后微笑地看着她给这一片荒芜的小园之中涂上生命的颜色。
梅树幼苗渐渐长大,如同她一样,从一个小小的女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女子,绽开美丽的花。然而,却又倏然枯萎。
三年来,她无时无刻不在寻找着有关父亲被害一事的线索,在这个过程中,苏语一直在帮助着她。她找了三年,也恨了三年,然而当目标锁定的时候,她心中的恨意却仿佛莫名平息。
她有些害怕,这几年来,她从没有怕过什么,甚至是死亡。然而当她察觉到心中的恨意竟在渐渐消失的时候,她怕了。去了上海以后,凭借苏语的权势地位,她本可过着同当年一样安逸的生活,但她没有。她学习枪法,学习战术,学习谍报,时间磨去了她眼中的柔软,仇恨使她的心更加坚硬。
然而,当得知那个她寻找了三年的人就在眼前的时候,这几年来一直支持着她的仇恨,却似乎在悄然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