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郎又一跟黄虹说了处置凌佐的过程,因而又问黄虹,是否要处置刘家小。
黄虹听了凌佐在堂上的样子,笑不可抑,把郎又一看得呆了,一把抱住亲了一亲。
黄虹只把郎又一推了几推,见推不动,也就由他去。
提到刘家小,黄虹想起了禹燕和小孩子,还有刘家的其他人,慢慢摇头:“刘家小就算了,家中还有妻儿父母,再怎么也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人。”
郎又一只道黄虹妇人之见,慈悲心肠,就忘了自己曾经受的苦。
黄虹却只是想着处置了刘家小,那他家里的妻子和孩子怎么办,没有父亲丈夫的家庭,生活下去是多么的艰难,这自己是深有体会的。
看看现在,唉!
傅佳音拂拂唇上的髭须,再次抬手敲门,低声说:“你就让我进去吧,我今天真有事要跟你说。”
屋里没有动静。
傅佳音气馁,自己一向手腕圆滑,处处玩得转,怎么一到她这里就碰壁呢?
小文提了洗脸水过来,见傅佳音在孟师傅门前徘徊的样子,不由一笑:“傅先生,又吃闭门羹了。”
傅佳音闪身让小文,小文敲门:“孟师傅,我给你送洗脸水来了。”
里面传来孟师傅的声音:“把门口那人赶走!”
小文扬声道:“是!”就大声说:“傅先生,你走吧,孟师傅要睡了,你请明天再来!”说着便朝傅佳音猛眨眼睛。
傅佳音会意,说:“那……好吧,我先走啦。”说罢便做出重重踏步的声音。
门里的人问:“他走了吗?”
小文答道:“他走了。”便抬手捂住嘴偷笑。
门开了,傅佳音不待里面的人探头,早就伸进一只脚去:“我来送洗脸水了。”
随即提水进去掩上了门。
小文笑着跑开了,留下孟师傅的一片骂声。
傅佳音进到屋里,只望着孟师傅笑,孟师傅不理他,自己梳着长发。
傅佳音熟门熟路地倒水在盆里,绞了手巾递给孟师傅,见孟师傅依旧不理自己,便叹气:“平安,都过去这几年了,你还是不原谅我?”
他上前替孟师傅擦脸,孟师傅——平安扭开脸不理他。
傅佳音把手巾撂回盆里,抢过平安手里的梳子,慢慢替她梳起头发来。
“我今天来,是有事要跟你说。我的东主已经得到委任了,下月就启程进京任职。我自然要跟着去,你也别再耍小性子了,跟我一起走吧。”
平安听了,扭头睁大眼睛望着傅佳音。
傅佳音把梳子在平安背上轻轻划着:“曾是琼楼第一仙,旧陪鹤驾礼诸天。碧云飘渺罡风急,吹落红尘二十年。”
两人皆默默无言。
这诗是当年傅佳音藉此得见平安的敲门砖,也算是两人的定情诗。
傅佳音低声说:“一晃眼,这就过去十多年了,你再闹闹别扭,我们就都老了。别生我的气了,跟我走吧。现在就把我们的事定下来,到京里,择个时间把婚事办了。我们这个岁数,没有更多的时间可以耗下去了。”
傅佳音语气深沉,听得平安心里泛起一阵酸楚。
是啊,当年两人认识的时候,傅佳音才二十出头,自己也才十七八岁,郎才女貌,人人称羡。
只是傅佳音立志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成天跟着东主东奔西走,两人聚少离多,平安又正当红,最终二人负气分手。
繁华过后是寂寞,等到平安终于发现傅佳音仍是自己心中抹不去的人后,毅然出尽自己所有私房,自己赎身出来,四下寻找傅佳音。
寻找的过程不用说是艰难的,终于几年前她打听得傅佳音在这楚州知府门下做师爷,赶了过来,化名姓孟,在飘香阁落定了脚,这才联系傅佳音。
两人相聚,皆是独身,恩爱胜过从前。
还没等两人把成亲之事提上议事日程,意外发生了。
一日,平安无意间听说傅佳音曾为飘香阁的红牌姑娘爱楼赎身,现正另筑爱巢,二人****无比云云。
平安一怒之下,便将傅佳音拒之门外。
傅佳音再三解释,那是当年那日吃酒吃得极醉,被那个爱楼拣了便宜去,并不是自己对她有真心,之前有来往也只是解解一人在外的寂寞而已,而且自从两人相聚后他就再没再去见过那个爱楼了。
平安只在房里大哭:“当日我二人相爱,你也不曾替我赎身,今日替旁的女子赎身,显见对她的情意更重。”
任凭傅佳音如何解释,平安只是不听,对爱楼的存在耿耿于怀,倒又将傅佳音推到爱楼怀里去。
傅佳音苦闷之时,难免就到水舞娘处解闷。
两人关系,遂成恶性循环,这一来二去,便过去了五六年。
现今平安一听傅佳音要离开楚州,心里一慌,眼睛便一眨不眨望着傅佳音。
傅佳音放下梳子,将平安的头发挽到手中,低头深深亲了下去,唇齿之间喃喃道:“再不相爱,就老了。”
平安本觉得可与傅佳音就这样耗下去,拖个两败俱伤,天荒地老。
也不是她不爱傅佳音了,只是咽不下那口气,如今突闻傅佳音即将离开,选择权就在自己手中,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浮上心头。
看见傅佳音的头低了下来,鬓边现出星星白发,她顿觉这几年的时光白白浪费了,生命原来就是不断的离开,但却不一定能够回来。
可笑的怄气啊……
她也低下了头,室内只有烛火轻微的“哔驳”声。
她突然想起那个叫做黄虹的姑娘问过自己的话“嫁人和留下自己一个人过,选择哪一样?”,人总要有个家吧,何况嫁的是自己深爱的人?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平安已然抛开了冷淡坚定外表,她把自己化作一株攀缘大树的女萝,缠绕住傅佳音:“好,我跟你去。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一个人的,你发誓,如果再有旁的女人,你就立时死在我的面前。”
傅佳音答应着:“我发誓。你也是我的,我们再不分开。”
郎又一此时志得意满,终于熬出头了!
听郎又一说了要进京奉职,黄虹惊呆了,她没有想过自己会离开楚州,离开家乡。
对于黄虹的不安,他不以为然:“回京里更好。我出来了这十多年,现在总算可以叶落归根了。”
“我不会把你抛在楚州的,你不用担心。你做一下准备,到时候我们一起乘船进京。”
郎又一交代好了,自己去忙自己的事。
黄虹跟娘一说,黄家娘子也惊呆了,天子脚下的京城,原来只是听说书的说过。
看见女儿的模样,黄家娘子只能安慰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总算大官人没抛下我们,也只能跟着去了。黄虹啊,现在过的日子我们以前根本想不到,以后会遇上什么也不知道,只有逢山开路,遇水搭桥了。”
黄虹点头,对离开楚州的不情愿,刨根究底,其实还是不想离开史平陵。
尽管已经跟了郎又一,史平陵又尸骨无存,但在黄虹心里的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匣子,里面就装着她和史平陵的过去。
那匣子自跟了郎又一后从来没有打开过,她以为已经稳稳妥妥地放好了,一辈子都不会再去碰它了。
现在,即将到来的离去如同一把钥匙,将那匣子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原来自己并没有忘记史平陵。
如今自己生活无忧,郎又一对自己、对家人都不错,照理说应当把过去种种通通忘记,实心实意地跟郎又一过日子才对,怎么还把那个人放在心底呢?
黄虹坐在窗前发呆,难道真的要将自己的过去断得一干二净,难道在今后的岁月里要将史平陵孤零零一个人抛在楚州?
然而,也只能像娘说的那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跟着郎又一离开楚州。
可转念一想,旧情难忘又如何,那人不过是一个死人而已,而且此去京城将一去不回,就是因为史家娘子的缘故也应该让她们去告别一下,于是便不再多管。
今年的霜落得早,黄虹和婆婆下了轿,眉生和元香还有轿夫们手脚麻利,三下两下拔了坟上的蒿草,培了土,摆好了供品,这才退到一边让婆媳二人祭拜。
史家娘子今天的状态有几分清醒,看上去十分伤心的样子,把坟上沾着白霜的土块一一拣开,嘴里说:“平陵啊,你冷不冷?”
黄虹面无表情,知道下人们都看着自己,自己千万不能失态。
她撒了酒水,嘴里默默念着:“平陵哥,我们要到京城去了,今后就只有你一个人在楚州了,你要保重,现在婆婆和娘都很好,你不要牵挂。”
上轿前,黄虹蓦然回头,那离离荒草之间,好像史平陵孤零零一个人站在那里望着自己,她忍住眼泪,但那秋风吹得急了,还是把眼泪给吹落下来。
收拾家具物件都是穆克咸家两口子操心,黄虹只管考虑为娘他们三人做准备。
知道穆克咸等下人都要一起走,黄虹就放了心,但心里也咋舌:郎家是何等有钱,连下人家具都带着这许多走。
郎又一这几天没空,出行的日子已经定好了,自己不但要和继任者交接公务,还要忙碌郎府和自己生意上的事。
他一天中午抽了空过来,跟黄虹交代了一下出发时的注意事项,又跟穆克咸讲了一阵,临出门时又回过头来说:“傅先生的未婚妻也要一同进京,到时候就跟你们一艘船吧。只她一人,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