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儿。”拉了雪柳的手,让她坐到自己对面,细细的看了她了阵,才道:“柳儿又美了几分呢。”
“那是赛葵的手巧。”听她如此说,玉琉珖低笑了声,“我的柳儿本就美,璋辞谁人不知。”雪柳垂目,拿了石栏上的酒壶,为他复了一杯。血色的酒汁,漾出圈圈涟漪,将那月色揉碎。
“没有了呢。”玉琉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脸上显出些不尽兴的神色来。却见雪柳从身后拿了支翠色的玉壶出来,又笑道:“还是雪柳知我意。”
“雪柳虽说跟了王爷多年,真正在王爷身边服侍的日子,却很短呢。”细细的为玉琉珖斟了一杯,又拿出一个酒盏,为自己添了一杯,“让雪柳陪王爷吧。”
“好,好。”玉琉珖笑起来,与雪柳干了这一杯。
“这么多年,像今日这般与王爷月下对酌,还是头次呢。”雪柳续了杯,举头望着夜幕中那一弯弦月。
“往后,你我二人长相守,这样的机会多的是。”
雪柳转过头来,望进玉琉珖眼底,那满眼的笑意,烂若星辰。举杯轻碰,“一愿,君千岁。”
玉琉珖接道:“二愿,身长健。”两盏相击,清声脆响。
“三愿,”二人相视,轻笑起来,一齐道:“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杯中酒,一饮而尽。
“王爷,雪柳可在你心上?”雪柳再斟一杯,递到玉琉珖手上。酒盏轻颤,腥红的汁液洒落下来,在月色衣袍上晕出点点梅形。
“柳儿,你是知道的,我心待你如何。为你……”话还未说完,却被雪柳一指点住唇,止了话意。
“王爷,日后……无论天下佳丽,后宫粉黛,也如今日一般?”
“那是自然。”玉琉珖笑起来,那醇厚的笑声隔着胸膛透出来,低沉而性感。将那一盏酒送到唇边,却又被雪柳拦下来。玉琉珖轻斜了下头,无声的询问。
“王爷……”许是月色醉人,雪柳眼中透出点点泪光,风情无限。玉琉珖轻笑着,两指并立,指月为誓:“柳儿,你可放心。我若为王,你必为后。”
“王爷。”雪柳顿了顿,终还是笑起来,将酒杯递过去,穿过玉琉珖的臂,手擘相交。玉琉珖先是一怔,旋即明白过来。合卺而醑。美酒顺喉而下,唇齿留香。
尔后,玉琉珖将两只酒盏扣到一起,笑着说:“百年好合。柳儿,自此,你便是我的妻。”说着,把雪柳拥入怀中。
“就算,全天下都是你的,你却是我的。”雪柳靠在他怀中,轻轻说。
“好。好。我是你的。”自始,玉琉珖都笑着。轻拥着雪柳,在她额上落下一吻。
“下辈子,”雪柳的声音仍是轻轻的,从他怀里传出来,“下下辈子,生生世世……”
“下辈子,下下辈子,生生世世,上穷碧落下黄泉,永不相见。”玉琉珖接着她的话,说道。
怀中的人点点头,“永不……相见……”
静静的,月光轻移,在廊下投下云朵的影子。
一切都如静止了般。玉琉珖拥着雪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来了。”
“是。”
“一切尽如你愿。”
“是。”
“呵……”轻咳了声,“我输了。”他确是输了,输得彻底。他没想到,为了玉璃珲,他竟用那上万人的性命作饵。“我还是轻看了你,想不到,在他身边的你,竟是这般心狠手辣。”
“我从来没说过,我是心慈之人。”
玉琉珖点点头,他早该发现的。那人只是轻叹了声,朝着暗处,道:“玥。”
玥提了被束的玚出来,低头恭声道:“先生。”
“走罢。”转身便要离开,这里,已没有可让他费神的事了。玚却争扎着,高声道:“王爷!王爷!”
“别喊。”玉琉珖又轻咳了声,“玚,跟他走。”
“不!”
“玚!”玉琉珖低喝了声,随后便接二连三的咳起来,好一阵才平复下来,道:“让我和雪柳在这呆会儿。”
玚见他如此,便跪下来,朝着他磕了几个头,终被玥带走了。
云朵轻移,月光照进这一方天地。刚刚玚跪倒的地方,染着一摊血迹。玉琉珖轻叹了声,这个侍从,可能是天底下,最死脑筋的一个。
玉琉珖笑着,拥紧了怀中的雪柳。唇角渐渐浸出血色,一滴一滴,落到衣衿上。
“啪”的一声,枝上最后一朵花,凋落下来。整个庭院静得,似乎只能听到他的呼吸。起起伏伏,犹如涨落的潮汐。
“冬天要来了呢。”呢喃着,轻闭了眼。
像是回应他般,北风从回廊深处旋转着吹来,枝上的叶便纷纷飞舞起来,款款的飘落。那些树便一点点的消瘦,一点点的焦悴。
然后,和整个季节一起,老去。
天地之间,五道分明。善恶报应,祸福相承。
慈氏白言:此等众生,虚妄分别。不求佛刹,何免轮回。
她坐在轿上,透过那层薄纱,看着街市上的行人景物从身边轻轻滑过。
现在已是深冬,道旁的木棉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偶尔一阵轻响,枝上的雪便簌簌的落下来,像极了晚春飘零的繁花。
这样的景色,她已看了十六年。也许,将是最后一年。
她是宣城季府的独女,清涟,美貌倾城。十四岁上,便名遍江南。但,自古红颜多薄命。她一出生,便应了这谶语。她,活不过十八岁。为这,季府不知寻了多少名医杏林,却都束手无策。终在清涟六岁时,得一医者,开得一方。方子上的药材自是名贵非常,季府富可敌国,却也不难。只是还有一味,却是无论如何也寻不着的。
心头肉。
多少年轻公子,千里而来,只为一睹芳容。也有几位痴心的,不顾薄命之说,遣了良媒上门。却因这一味药,打了退堂鼓。宣城里的人们都知道,季府里的女儿貌美无双,却是个短命的。
帘卷西风,几片雪花飘进轿来,落到清涟手中。还不待她看清它们有几只棱角,便很快的化去,点点刺骨。
她轻咳了声,轿外便有丫头询问:“小姐,可是冷了?叫季五去添了手炉的炭火来,可好?”
“不碍事,只是刚刚不小心吸了口冷气罢了。前面便到家了,手炉也还热着。”
丫头应了声,又转过身去脆声吩咐:“走快些!”
季清涟轻靠到软垫上,坐在轿中一摇一晃,晕晕欲睡。
远远的,便听到一阵叮当轻响,像是风摇铜铃的声音。
“由因世界,虚妄轮回;由因世界,杂染轮回;由因世界,执着轮回;由因世界,变异轮回;由因世界,留碍轮回;由因世界,消散轮回;由因世界,网相轮回;由因世界,愚钝轮回;由因世界,相待轮回;由因世界,相引轮回;由因世界,合妄轮回;由因世界,怨害轮回。”淳厚的嗓音,直透人心。清涟心有所触,隔着纱帘问:“溢翠,是谁在念经?”
“前面有个大和尚,拿着石钵,正在念经化缘呢。”
清涟掀了纱帘一角,果然见着一个青衣僧人,正在路旁,口中诵经。那清脆的叮当声,便是他手中的法杖铜环相扣发出的声响。
清涟将挂在腰上的玉佩取下,递了出去。溢翠接了,走到和尚面前,将那玉佩放到石钵中,转身便走。
“阿弥陀佛,多谢施主。”
溢翠听了,却噗哧一笑,道:“不用谢我,这玉是我们小姐给的。”
和尚抬起头来,正见清涟素手轻掀,执了纱帘的一角,朝这边张望。芙蓉面,柳黛眉。
清涟从轿中探出头来,正见和尚抬起头,朝她一揖,面带慈悲,眼中似淌着温润的河。心中一悸,急放了纱帘,躲了进去。
清涟乘着软轿,穿过西市,款款的进了季府。和尚执着法杖,不急不缓,堪堪的跟了一路。
“那和尚真好玩儿,小姐只给了一枚玉佩,他便跟了一路。傻傻的在门外念了三天经。”盈袖将园子里新开的梅花插进瓶中,笑着说,“那和尚长得俊俏,跟小姐倒也配得。”
溢翠“呸”了一声,“仔细你的嘴皮子!你也知道,他是个和尚。”
“那有什么,和尚也是能还俗的。”
“找个和尚当姑爷,你想让小姐被别人取笑一辈子么?”溢翠气得叉腰骂道。
“和尚怎么了?我瞧着,比那王公子,李公子强多了。”盈袖不满的低喃,却被溢翠敲了一脑门子。
这边还闹着,前厅却传话来说,季老爷请了那和尚进府,叫小姐前去相见。众人心中疑惑,莫不是老爷也见这和尚长得俊,逼着人家还了俗,要收了做女婿罢。
清涟甫一进门,便看见了他。仍是一身青色僧服,手中托着的那只石钵,盛着她的玉佩,盈盈的翠色,温润剔透。
“好了,小女已经到了,高僧可以说了,此为何来。”季老爷坐在堂前,望向自己的女儿,满眼慈爱。
“贫僧前来,只为报恩。”
“报恩?”季老爷心中不解,“区区玉佩,对季府而言,不足挂齿。高僧已在府外为小女诵经三日,足矣。”
“非也。”和尚一揖,道:“天地之间,五道分明。善恶报应,祸福相承。前世之因,后世之果。和尚今日所报,乃上世之恩。”
说着,走到清涟跟前,随即执起利刃,手起刀落。割开胸膛,剜下一片肉来。鲜血淋漓,青衣红染,如胸前盛放的一朵牡丹。
血滴落下来,浸到玉中。那钵中的玉佩,吸了人血,竟越发青翠。恍然间,似从中长出枝蔓,蜿蜿蜒蜒,盈盈的开出一支白莲。
“上一世,你舍心中莲子,救我一命。此生,我便用心头肉,来还你。”
季清涟服了参了心头肉的药,病终好起来。倾城的美貌,再不是薄命的红颜。
季老爷这才想起大恩未报,却发现,那和尚早已不知所踪。
天下之大,如何寻得。
有人说,和尚是天上的神仙,可怜季家小姐福薄,专程下凡施救。也有人说,那和尚被美色迷了心智,剜下心头之肉,早已死了。种种传说,街坊市间,众说纷纭。
一年,两年,渐渐淡忘,和尚的行踪早已无人关心。倒是季府,又热闹起来,良媒不断。只是不久,季老爷闭门谢客,再不纳媒帖。季家小姐,终老不嫁。
季清涟坐在窗前,守着那只石钵。她让溢翠在钵里参了水,将那枚玉佩养在水中。她知道,她养的,是那个人的心。
“上一世,我舍心中莲子救你一命,此生,你剜心头肉还我。那下一世,我又用什么来还你呢?”
那下一世,我又用什么来还你呢?
夜色漫,青莲月。
她从梦中转醒,月挂枝头,撒满室清辉。那随风而荡的素白幔帐,起起伏伏,仿佛还牵扯着刚刚梦中的叹息。
轮回转生,因果循环。都说,佛能普度众生。但,到头来,佛脱不了世间俗事,也度不了爱恨情长。
什么是因?什么是果?怕是礼佛一生,也无人真正参透过。
生生世世,离合欢悲。她旁观了谁的一生?还是谁误入了她的梦境?到底,谁在谁的梦中?
但,醒后,梦中过往也不过是指尖的一道泪痕。
此前一役,胡军大败。狼王方登大宝,下一刻便捧了国印,率王公大臣出城求降。那一日,天气晴好,碧空如洗,连一丝云也没有。只有凭空而来的风,将城头的旌旗吹得猎猎作响。狼王躬身伏地,手中托着用明黄绸缎裹覆的国印,在广漠蓝天之下,异常显眼。时至正午,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最终在他跟前停下来。狼王稍稍抬头,玄色龙袍的下摆赫然入目。璋辞年轻英武的帝王正立在他面前,如天上神氐,竟让他不敢仰视。
凤箫站在远处,静默的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位曾在大漠叱咤风云戎马半生的狼王,被眼前之人的王者气度震慑得浑身颤抖,一脸狼狈,颤巍巍的奉上国玺,臣服在玉璃珲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