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里一直想着，怎么去对沈香芸解释这一切。是全盘托出呢，还是不告诉她真相，或者只是告诉一部分？全盘托出是不可能的，我不可能对她说，在她的协助之下，我们把她的情人变成了杀人犯，而死的那个人就是要她去引诱的那个人。这个事实对一个女人无疑是十分残忍的，如果完全对她隐瞒，又无法使她理解我们让她所做的这些事。所以，我只能告诉她一部分必要的事实，和一部分谎言。
此时此刻，我有必要将前面发生过的几个情节向您叙述一番。
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上周四的下午，我们从她学校的网站上找到了她的电话号码，然后拨通了她的电话。在电话里，我说明了自己是她那天遇到的那个人，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和她当面谈谈。我跟她在一个咖啡屋里见面，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就是问我哪来的她电话号码，甚至是有所提防的语气。我告诉她是后来去医院要的，她撇嘴一笑：“让你留个联系方式你不留，现在又主动来找我，你真是一个有趣的人。还搞得这么神秘，说吧，你那重要的事是什么？”
看着她那张圆圆的脸蛋，我迟疑片刻，然后鼓起勇气告诉她：“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简单，就当是帮我一个忙。这周你不要去上课了，把手机号码换掉，不要和查司农联系，而且要避免跟他见面。”
接下来的情况正如我所预料的那样，她先是一惊，那递到嘴边的杯子又放了回去，提防得更深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十分惊讶地问，“你和他早就认识吗？看来你那天的见义勇为就是为了这个。我就说嘛，这个社会上好心人比国宝都少了。更何况你看起来就不像什么好人。”
我郑重地看着她的脸，说：“我要回答的有三点：第一、我是后来才知道你和他的关系的，那天帮助你只是凭良心，要不然我也不会连个的联系方式都不留；第二、我之前也并不认识查司农，前几天才发现这人卷入了我们的事情当中；第三、至于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跟你解释不了，因为你不可以知道，那样会给你带来可怕的麻烦。”我极力抑制住内心的情绪。毫无疑问，就在这几分钟里，我在她的心目中的形象就扭转了180°，如果这件事与她无关，我们的再次相遇将会是值得回忆的，真是造化弄人！
没想到她显出了不屑一顾的神情，理了理头发说：“那我为什么要答应你呢？”
“你必须答应，我不是来求你的，是来帮你的。”
“帮我？你当我是傻瓜吗？你是在帮自己吧！要是我不答应会怎样？”
“有人会让你很难过。”
“谁？”
“一个杀手。”
当她听到最后这两个字时，那不屑一顾的神情就像脱了缰的野性十足的马一样跑没了踪影。她脸上开始紧张起来，微微翘起的嘴唇立马垂了下来，旁边那个小小的酒窝也平了，眼光左右扫了一遍，瞳孔也渐渐缩紧。
“是不是如果我不同意，你就要找杀手来杀我？”
“不是我找，她是我的搭档。本来是她来跟你见面的，被我拦下了。一来，我跟你是认识的，二来我不想让她去伤害一个无辜的女性。”
“我一个小女生，招谁惹谁了，竟被你们这些人盯上！真是倒霉透了！”她显得十分无奈，无奈中又有些沮丧。
“这件事对你来说很简单，只是让你在他生活中突然消失几天而已，难道你们的感情就真到了那种朝夕不离的程度了吗？别忘了，他的家人是怎么对你的，他如果对他们稍加约束，那天的事就不会发生。你只需要换个手机号，在家里呆上两天，这相当容易。你还会因此得到一些经济酬劳，还有什么顾虑呢？”在对其施压后，我又做起了温和的说服工作。
“他是爱我的！请不要把我们的关系想成纯粹的金钱与肉体的关系。”
各位看客，我不知道当你听见你曾浅爱过的女人在你面前意志坚定地表达她与另外一个人的坚贞爱情后，你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我可以毫无保留地告诉你，我当时的反应就是不屑一顾，然后是不知所措地愣在了那里，毕竟，我还未曾想过，如果她不答应我，该怎么办。那个犀利的杀手正在外面等我的消息，如果我失败了，就该换她上场了，这不是我想看到的。
没想到就在此时，她把桌上的手提袋往怀里一揽，下定狠心似地说：“好吧。我答应你，但不是为了什么报酬，是看在你上次好心搭救的份上，以后我们两清了。”
说完，她就拎起包，起身离去。
“等等。”我追上前去，把一张电话卡递给她，“这几天你换成这个号码，有事我会联系你。”
她接过东西，像摆脱心怀鬼胎的搭讪客一样，径直离去了。
第二次见她，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这次的目的是让她去接触猎物刘根生，我知道，单纯的恳求一定无济于事，必要的话还得使用威胁的手段达到目的，对此，我们事先已经做好了准备。
见面的地点是在海淀公园门口，这天天气晴朗，温暖柔和的风中夹杂着湿润泥土的气息，如今已是阳春三月，杨树和柳树的枝条早已被绿色侵染，那高大的法国梧桐的枝头也挂满了绿荫，鸟雀们毅然决定离开阴暗的巢穴，蹦上枝头叽喳个不停，这些顽皮的家伙肆意打闹，随处大小便。就连那靠在长椅上晒着太阳打瞌睡的老头儿也不得安宁，那一滴热乎乎的鸟粪降落在他手背，彻底扰乱了他午后的甜梦。老头子一把抓起罩在脸上的报纸，被这天降之物气得哆嗦，顺手将报纸撕成两截扔在地上，悻悻离去。环境依然十分清净，除了几个在草地上打闹的半大孩子、一个环卫工人和两只在花丛中交配的蝴蝶，再无它物了。
阳光照在后背上，慢慢将身上这里一层外一层的衣服加热。她解开外套的扣子，凸出高高隆起的胸部，摘下围巾搭在手上，极不耐烦地说：“都已经兜了一大圈了，你有什么事就快说吧。”
“呒……还有件事需要你帮一下忙。”我鼓起勇气说。
“哎——你这人，怎么得寸进尺呀？你救我一次就要我无数次回报你吗？上次我答应你的时候，我们就已经两清了，做人可不能像你这样贪得无厌的。”她反应强烈，就好比买东西遇到一个言而无信的奸商。
“我可以给你经济上的报酬。”
“到底是什么事？”
“勾引一个男人。”或许我可以讲的更中听一点，但我当时并没想到用别的什么词去代替它。
“不干！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可以出卖色相换回金钱的人吗？虽然我做了别人的情人，但我也是有尊严的！”她一听这话就激愤了，俨然一个被俘的斗士面对敌人诱惑时宁死不屈的模样。
自己明明就在做着这种事情，还装出一副清纯的样子，假清高！我心里这样想着，却还是连忙补救说：“你别生气，听我说。这不算勾引，就是找个机会认识他，假装跟他暧昧一下，然后约他去逛街，装成一对恋人的样子就可以了。我们会保护你不受任何侵犯的。”
“这种事任何女人都可以做的，干嘛非得找我？只要你肯出钱，很多漂亮女孩都乐意为你出力的。”
“此事非你不能做。”
“为什么？”
“和查司农有关。”情况到了这一步，我也只能这样告诉她了。
“你们到底要对他做什么？”她停住了脚步，两眼瞪着我说，“看来也不会是什么好事，我就更不能做了。虽然我跟他只是那种关系，但我也不能去帮助别人害他吧。”
我一听这话，嫉妒与愤怒就涌上心头，便对她说：“你没有选择，你必须答应。”
“要是我不答应，你又会找人来杀我是吧？”
我只剩下最后一步了。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递到她手里：“你弟弟的照片，后面有他的学校地址和你老家的地址，我只是一个跑腿的，你的拒绝会给他们造成怎样的伤害，我也无权决定。”
她一把将照片撕成碎片，扔在地上：“这不是我弟弟，地址也不是我家的，你们弄错了。”
“你撕了也无济于事，还会有很多份出来。”
“卑鄙无耻！”她愤怒地骂道。
“你答应不就好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不要让它变得复杂了。”
“那——那好吧，我答应你，不过你也要向我保证没有下次了。要是还有下次我就报警！”
“没有下次。”
“要我去找谁？”
“你回去等我电话吧，到时你跟我一起去。”
“遇上你是我这辈子最倒霉的事！”说完，她就头也不回走了。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于是叫住她：“对了，查司农周五一般去哪儿？”
“不出意外，会去古玩市场。”
“哪个市场？”
“通常是去潘家园，也有时去别的地方。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了解一下。你回去吧，电话联系。”
她走后，我才又联系上于蓝，问她刘根生那边的情况怎样，她回复说还在观察，要等机会。
第二天晚上机会就来了，那家伙进了五道口一个叫D-22的酒吧，于是我带着沈香芸赶了过去。由于那家伙原本就是个好色之徒，所以进展很顺利。于是，有了第二天在医院门口的那一幕。其中的过程，就不用多浪费笔墨了。
第三次见面，也就是今天，即将发生的事情，我去见她的目的，是告诉她不能让查司农知道她配合我们演戏这件事。
去之前我就和她在电话里交涉了一番，未果。于是我亲自去按响了她家的门铃，经过一番恳求后，她才给我开了门。才一进门她就炸开了锅：“我都说了不想再见到你，亲自跑来也没用。”
“我来是要告诉你，我们之间的交涉决不能让查司农知道。如果他知道了，就意味着我们之前做的一切都白做了，你也是。”
“要是不给他解释清楚，我跟他之间就结束了。”
“那是你的事。”
“自私鬼，卑鄙小人！”她顺手抓起沙发上的枕头朝我砸来，“你们就只知道为自己达到目的，去破坏别人的感情！”
“那你破坏了别人的家庭呢？”我反问到。
“这不能怪我，他们之间本来就没有感情，他老婆是个赌鬼，成天只知道盘算他的钱，日子早就没法过了。”
“你跟他不也是为了钱吗？”
说到这里，她竟像个受尽委屈的孩子一样抽泣起来，“我爸现在还躺在医院里，还要做两次手术，那么多的钱，我一个女生，又偷不到抢不到，上哪儿去找啊？”
不知何时起，或许是上帝创世之初，女人的哭声就会博来男人的无限同情，同时却让我像听见猫叫一样难受。我掏出于蓝从巴黎回来时给我的那张信用卡放在桌上说：“这里大概还有十万块钱，作为这次给你的报酬。”
“这点钱起不了多大作用，现在的医院黑得要命，我爸那个病做一次手术要十万，而且还是两次，红包塞得不勤人家还故意懈怠。本来他是可以帮我的，被你们一搅和，泡汤了。”
她一边抹泪一边抱怨，那楚楚可怜的样子又再一次击打着我的心灵。
“你先拿着吧，剩下的再想办法，我也只有这些了。”想着自己冒着生命危险和背上杀人犯的罪名换来的金钱，还抵不过一个病人治病的钱，我的心就像被一个重重的石头用绳子吊着一点点往下沉，不沉到海底誓不罢休。后来，后来我才知道，这种感觉每个人都有过，叫作失落。
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完全没了主意，一直沉默着。
突然，我眼前一亮，心生一计。于是我问她：“你那天在街上的事，查司农知不知道？”
“我没告诉他，应该不知道。”
“我想到一个办法。你告诉他，他老婆和女儿打你的事，然后说你是被她们威胁了，不得已才选择离开的。后来新找了个男朋友，没想到才认识三天，那个男人忽然死了，你心里还是舍不得他，所以想跟重新回到他身边。你看这样行不？”
“那个人死了？”她张大了嘴，害怕又紧张地问。
“是的，前天死的，意外死亡。”
“怎么会这样？”她双手捂住脸，一副怕鬼上身的样子。
我坐过去，把她的手从脸上掰开：“那家伙做了一箩筐的坏事，罪有应得，你不要害怕，他的死和你没有关系。”
“那和谁有关系？”她质问道，“和你有关系？和老查有关系？你今天不给我解释清楚，我跟你没完！”
“和我们都没有瓜葛，你叫我怎么解释呢？”我十分后悔给她出了这样一个点子，以至于让自己陷入了泥潭。
“你们处心积虑地让我帮忙，一定是要对他做什么坏事！”她凭着女人的直觉坚信不疑地闪着警惕的眼睛，表情里充满了怨恨、敌对与紧张。
被一个曾经的梦中情人以这样一种让人失望的表情面对着，我的心脏犹如刚碾过一片咖啡豆一样，苦不堪言。我想改变这种状况，哪怕是有一点点友善与温柔出现在她的眼角，此时也成了我的奢望。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有一种冲动，想要去接近并抓取到这个奢望，我在胸中酝酿了一番，用那迟钝而严谨的语言中枢组织好了对白说道：“这不是坏事，我们没有害他，而是在帮他。查司农卷进了一场可怕的阴谋，正在为那些丧德的阴谋家们卖命。我们做这些都是为了阻止——不，应该是劝说，劝说他远离那场阴谋，免得将来落得个悲惨的下场。他是一个十分固执的人，没有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只有让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才能让他醒悟过来，悬崖勒马。我们让你离开他，也是这些内容的一部分。”
“你们到底是什么身份？”
“我没有工作，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的。我做这些自己觉得应该，而且想做的事情，就是这样。”
“那我凭什么相信你呢？”
我想，但凡她是个人，在这样的情形之下说出这样的话都是无可厚非的。然而我却没有做好事先的功课，所以显得那样的不知所措，以至于随便找了个看似能解释问题的理由。
“凭我们都是老熟人了。”我说道。
“老熟人？这也叫老熟人吗？我们认识一个礼拜都不到，甚至我连你名字都还不知道。
“其实——我们——我们早就认识了。”我终于再一次鼓起勇气，像宣布一个珍藏在内心深处的隐私一样紧张和激动。
“早就认识？什么意思？”她难以置信地问。
我摘下眼镜，放到茶几上，说：“看着我，你还记不记得一个叫晨风的人？”
“没什么印象。”她眼珠向上翻了翻，在记忆库里搜索一番后，说。
“高中时代追求过你的男生。”
“那时候向我示爱的男生有很多，过那么多年，好些人我都想不起名字了。”
听到这话我顿觉失落，紧张的心情也立马恢复了平静，我很后悔说了这些自找没趣的话，恨不得马上在窗户上打个洞跳出去，逃离这个难堪的场面。然而为了整个局面，我不得不放下男人的尊严继续说下去。
“有一次期末考试，隔壁班的一个男生在你后面求你给他抄数学试卷，你给他扔了纸条，不幸被老师发现了，没收了你们两人的试卷。你很难过。为了表示歉意，他送了你一个趴趴熊，后来就认识了。想起来了吗？”
“哦，想起来了。就是喜欢吃完冰激淋后嚼口香糖，而且随地乱吐的人。”她抓起旁边的一块抱枕扭扯着，“还好我当初没答应你，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做着一些见不得光的事，连自己曾经喜欢的人也拿来利用，今天我才算看清你是怎样一个人。”
我极力压抑住一切乱七八糟的情绪，想起这次来的目的，我严肃地回应道：“不管你对我本人有怎样的成见，这次你都应该听我的。查司农的性格你应该很清楚，如果让他知道是你配合了我们，背叛了他，你们路也就走到尽头了。现在他已经醒悟并答应与我们合作，你也能够按照我的建议继续从他身上得到你想要的东西，不要节外生枝了，守住你的秘密，对你我都有益无害。”
“好吧，我就再信你一次。”在我的一番努力说服下，她终于答应了。
“时间不早了，我也该走了，你那号码可以换回去了，以免警方因为那人的死来打扰你，因为他手机里有你的号码。”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在这里待了一个半小时，于是起身离去。
旧人重逢，没有嘘寒问暖，也没有重温旧事，反而争执了半天。如果不是她用对待敌人一样的态度来对我，又说了一些撩人肝火的话，我肚子里即便装了一座火山也不会有半点怒火的。这怒火被我有意识地努力地压下去，最后转化成为一种可以使人鼻子发酸，泪腺骚动的憋屈。我走在夜幕降临的大街上，鼻子没有发酸，泪腺也没有捣乱，反而觉得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生硬，仿佛双腿里嵌插了钢筋铁管一般。手臂也机械般地甩动着，忽然间觉得这双原本就属于自己的手成了这身体上多余的一部分，多余得想丢弃它。肚子里的那股气同时又在翻腾着，随后穿过肋骨，顺着肩膀，沿着手臂，凝聚到了右手掌心上，拳头不由自主地捏了起来。这时恰好有一股多余的力量到了手心，捏也捏不住，最后终于失控了……
我捡起路边一块砖头，用尽力气向停在路边的一辆轿车砸去，紧接着是一声巨响，车窗碎裂了，防盗警报响了起来。两只小狗受到惊吓，停止了手头的活计，站在原地冲着我放声怒吼。其中那只公狗更是愤怒，差点向我扑来，因为这个可怜的家伙深深地知道，这次惊吓很有可能使自己在下一刻沦为一个性无能者，同样丧失了作为雄性的尊严。
我大跨步走着，顿觉一身轻松了许多，手和脚也轻便起来，整个身体也恢复了平静与自然。所有的别扭与不自在都即刻消失了，空气是多么的新鲜，我深吸了一口又一口，这是个多么美好的时刻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