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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韦驮天

小熊的爸爸翘班,让她去替代。原本是擦洗厨房之类的,一个平米三块钱,这是老爸失业之后,代替买彩票所做的钟点工。

小熊敲错了门,误入申屠利川的家——她之所以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因为她看到了酒架上的奖章,刻着他的名字。

很多人很开心地举办生日晚会,穿戴得就像是刚从万圣节舞会撤离,来这里喝第二杯,花枝招展地简直看不出谁才是主角,有人递给她一大碗鱼子酱沙拉,足够喂饱半个晚会的狂徒,装在买牙膏附赠的大玻璃缸里,然后让她上楼送去书房。

书房里肯定蹲着一只绿色巨人,每天吃十吨蔬菜。小熊推门进去,里边只有书——除了窗户布满了书,从书架上延伸到书桌、柜门、地毯上——以及一个背对着她坐着的男子,只有头发露出靠背椅。

是一只绿色的购书狂。小熊想。

小熊把沙拉缸放到他眼前的书堆上,他的眼睛没有注视她,而是刺穿她投射到窗户外的铁道上。他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男子,面孔可以P在任何模特身上,但有尖锐的东西隐藏在他的皮肤之下。

“你为什么不说话!”男人问她。

所有来的人都叽叽喳喳,只有她不说话。

“因为没有什么特别要说的。”小熊说。

他虽然瞎了,但是敏锐像一只马蜂。

“那我能请你念一段吗?”男人又问,他无法看书,只能靠听觉。一位美少年从门缝里探进头来,他对打断小熊感到意外,同时这意外非常短暂而且自然,这些人在大厅里就像一群杂乱无章的待售削价时装,单个人出现就显得分外清爽,少年微笑着喊“叔叔”,送给男人一只全新的收音机,“可以收听交通台。”美少年温柔地说……“你喜欢今晚的派对吗?我的同学他们很……”

男人接过收音机就砸到了地上,“信息轰炸,信息垃圾。”那只收音机大概是爸爸一个月的收入吧,小熊所以不同情他。

小熊走过呆愣的美少年身旁,从书架正对鼻尖的地方选出一本,读了上半段“肌肉必须位于它们所带动的关节的上下方。使前臂前面突出的肌肉是屈肌”,他就接出下半段“当它们收缩的时候,它们会以‘金属丝’或‘绳索’的形式结束,这些‘金属丝’或‘绳索’将手腕、手部和手指拉到一起来[1]”,还纠正她的读音,“肉!肌肉!你分得清R和L音吗?不要像一个乡巴佬一样把‘肌肉’念成‘肌漏’!算了!”他狂暴地决定就是她了,请她来念书给他听,“每个周六一小时。每小时一百块。”

他不会让小熊念一些限制级的东西吧?

毕竟他依然是个强壮的男子……

“这么容易的事情当然要做!”爸爸喊,“喔,可能有危险……那么要爸爸和你一起去给他念书吗?”所以,第一次念书是父女一起完成的,老爹戴上一副老花镜,用他口音更重的普通话,一个字一个字毫无节奏地念:“1284年,新柯沙里的格尔达纳卡拉国王成功地征服了巴厘,俘虏了巴厘国王及其家族并把他们押回新柯沙里……[2]”

申屠带着好笑的讥讽表情,把脸投向小熊这边,“他能辨认一些模糊的光。”小熊想。接着第二个半小时由小熊念,爸爸开始在书房里做伸展运动、大声地喝水、并对装修提出许多中肯的意见和建议。

收到一百元后,爸爸非常有风度地说“下星期再见”,搂过小熊的脖子走出复式公寓,“瞧,一点也不难,他看的书都是一些没人要看的;如果你觉得气氛不对,就打开手机拍摄……”爸爸掏出充话费送的手机向小熊展示,这时他们走过了箱体式立交桥,爸爸突然闭嘴,并用大手捂住小熊的嘴巴示意也绝对不要说话,两人穿过长长的桥洞,对着小小的城市博物馆长吁一口气——穿过桥洞时小孩子不能说话,否则会变成哑巴……这是爸爸小时候听来的小小民俗与教训,这场闭嘴让小熊也快乐起来,在棕绷床和电动车商店之间原谅了老爸。

一到星期五,申屠就会几次三番地改时间,一会是星期六上午,一会是下午,或者换成下一周。小熊不仅负责读书,还要替他离开书房上洗手间时接电话。他在改装过的洗手间里拨通号码,让铃声响上六次或者五次,她刚说“喂?”他就挂上。他试了一次又一次,以一种成年人的自大,饶有兴趣地折磨她,让她反复上楼去接一个不存在的音讯。

小熊回拨,才发现原来这家里装了两部电话。

申屠住在铁轨旁,虽然这座城市的房价很高,这座市中心的复式公寓就更高,但是很少有人能忍受这里的火车噪声。

当火车开过时,他们即使面对面,使劲喊叫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

当那个时候到来时,地板震动,充电器在桌子上跳动。小熊很快就明白了为什么会选这幢房子,因为申屠是盲人,他需要这些过分的声音来提醒自己还活着,他需要声音来证明自身的存在。

第三个星期,刚读了几行字,申屠要下楼去散步。

穿过立交桥就可以到城东公园,每个晴朗的上午都有一家人在遛一只懒散的黑色大兔子,只要有狗吠,大黑兔就立刻躲进灌木丛。申屠很喜欢那只大黑兔,因为所有人都会稀罕地围着它议论个不停,“兔子臭吗?”“兔子吃什么?”“养了多久?”只有兔子自己一声不吭。

兔子没有声带。

接着他们往回走,“你想多赚一笔零花钱吗?”

小熊在立交桥下,看到一条大狗,这是一头胖到危险程度的萨摩耶,她抚摩大狗,安静地抚摸它,不说一句话,因为这是在桥下。然后听到遛狗的女孩向申屠打招呼,才知道这是申屠的狗,他一直把狗寄养在宠物店里,现在他想让小熊每天傍晚带它出来散一小时步,因为它已经忧郁得除了自身体重之外对任何事不感兴趣了,“半小时一百块。”申屠问她考虑好了吗,“或者说你要上那些愚蠢的补习课?中学生都穿着很丑的校服在公交车上挤来挤去。”

“你的狗叫什么?”

“韦驮天。”

她笑起来,默认了。

“另外,我已经读大一了。”

“哦,你是在那所几校合并、大而无当的大学里念书,所以每天能出来瞎晃悠,你还在上高数课吗?”小熊任由他在疾驰而过的火车声中继续他的拱默山林、抑扬顿挫、协调和睦的刻薄与嘲讽,就像被风驰电掣碾压过的气流。

韦驮是什么?小熊回家问爸爸。

“韦驮?进庙门和弥勒菩萨面对面的那尊菩萨,”爸爸简直是人肉搜索引擎,他用饭勺比划,他正在炒一盘很拿手的山药,“他手里的是降魔杵,这里面有典故,降魔杵向上,是不留宿也不留斋;向下,是留斋不留宿;平放是既留斋也留宿。”

“总之是一个小气的菩萨?”

“是个戒心很强的菩萨,怕别人赖在他家里不走。”

光顾盲人之家的频率从一周一次增强到一天一次,小熊下次来的时候遇见一个书商吵吵地来收购申屠的书,但是申屠不答应,从书店里就可以买到的波黑地图、戴维霍尼克的画册到旧货市场上也收不到的堂吉诃德百周年南美版,一本也不卖。书商愤愤地叫,“你已经是瞎子了!”

小熊开始可怜申屠了。

小熊是普通圆脸、普通身高、普通体重的女孩子,头发长及耳根,喜欢摄影、大狗、绿色围巾、阿尔及利亚奶茶和怪人。但这些特征对申屠来说没有意义。

申屠是个比普通人稍微高一点、稍微瘦一点、稍微好看一点、把经济学位证书裱起来放在书架上、在洗手间里打电话交割股票、期货、外汇、房产,失明后依然分析长线交易、赚了不少钱的男人。他不喜欢任何事物。

但他依然很灵敏,知道小熊换上了大衣,“天气那么冷了吗,需要穿大衣了?”

“你怎么知道我穿了大衣?”

“因为你身上有一股樟脑丸味。”是穿了新拿出柜子的衣服。小熊笑起来,把大衣挂在门口的衣帽钩上,她在这间不友好的公寓里呆的时间越来越长。

小熊又见到申屠的表弟。那是很相像的两个人。也就是第一天送收音机的美少年。美少年是来帮表哥做饭的,他在厨房里一边放用电气胶带缠起来的收音机一边做饭。他用的德国刀具是申屠从南欧带回来的,他一边回头和小熊说话一边切牛肉,突然大叫起来,捂住手在地上打滚,小熊吓得连忙扑过去查看他血淋淋的左手,小熊小时候翻看一本爸爸的幽默世界杂志,里边有一位三心二意的厨师系列,有一幅漫画是他哼着歌切菜,已经把左手切成白切鸡一样的一块一块,这幅漫画让小熊非常害怕,刀口已经延伸到小臂,厨师的面容依然无动于衷,谁会想出这样的笑点?无动于衷地切断自己的手臂?这是一组快得足够切断手指的德国刀具,小熊从橄榄菜和西红柿之间拔出表弟的左手,完好无损的左手,美少年大笑起来,滚得更厉害了,他成功地吓到了小熊。小熊甩开他的手臂,走到餐厅,感到疲惫而沉重,一种熟悉而奇异的感觉涌回她的心口,她用围巾擦额头,一下喝掉了餐桌上装饰用的三杯红酒。“你怎么了?你生气了?”美少年忍不住笑地揉她的肩膀。餐厅和厨房对着天桥……可以看到绿色的隔音板后边,倏忽而过的车流。

美少年的洁癖同申屠都很像,做完饭后把厨房抹得干干净净。

美少年叫杜子欣,就像一种强力蛔虫药。

“我曾经有一个朋友。”有一次小熊读完一整本日本和尚的《一日一生》,合上书说。

“怎么,他死了吗?”申屠嘲讽地问,其实并不关心。

“也许……警察再也没有找到他。”小熊的嘴唇有点发干,觉得必须舔舔一下,就像凶手****带血的匕首,“……之前他寄给我一个电脑硬盘。”

“每个人都有一个电脑硬盘,有的还有三五个。”申屠轻哼。

“我没有看里边的内容。”小熊耐心又小心地继续说,“几天后我就在电视上看到他……他杀了他的二十七个同学和两名老师。”

如果现在有人把耳朵贴在门上倾听动静,书房里边的寂静一定会令他不安。

申屠仍保持着他的二郎腿坐姿,后背深深陷入在庞大而沉重的椅背里。

小熊站起身,把书插回书架,“再见。”

“我的建议是看都别看那个硬盘。”申屠忽然说,在窗户逆光的投射下,他的侧影一动也没动,“你拷贝一份留在身边,把原件锁进银行保险柜。”

“……可我没有银行保险柜。”

“那去办理一个。”申屠站起来,转过身去“看”窗外,背对着小熊轻松地说,“开一个银行保险柜或者把脑子里进糨糊的傻瓜的硬盘销毁,或者卖给网络媒体!你是大学生了,又不是未成年!”

“我没那么多钱开……”

“那就去赚!每个星期你都可以从我这里拿到八百块钱,我不讨厌穷鬼,我讨厌懒汉!”

申屠让小熊去买唱片。

美少年和小熊一起去买唱片。事实上,只有小熊买唱片,美少年只是陪她走一走,那是个爽朗的星期六,他们还有许多别的事要做。

那些唱片堆积在货架上,积满灰尘。

她选中了申屠指名的那一张老唱片,两人一起戴着耳机听——

Your age is the hardest age 你的年龄是最艰难的阶段

Everything drags and drags 一切都在拖、拖、拖

One day, baby, maybe help you through 终究有一天,宝贝,也许你能撑过去

Sixteen blue 十六岁的忧郁

Sixteen blue 十六岁的忧郁

Drive your ma to the bank 开车送妈妈上银行

Tell your pa you got a date 告诉爸爸你在约会

You're lying, now you're lying on your back 你不过在撒谎,现在你正躺着白白幻想[3]

“我觉得我们上当了,”小熊说,“感觉就像他故意让我们听这首歌似的,受了嘲笑的感觉真糟糕。”

“我觉得这老歌不错。”美少年说。

他们回家,还看到法国少女阿丽艾乐也在——描写一下法国少女阿丽艾乐:她有一头蓬松的金发,随意地扎起来,尖尖的下巴,她不是那种海报上的金发美女,而让人想起薰衣草的清香。她说起中文来有好听的小卷舌音。她的妈妈是越南和法国人的混血儿,所以她有四分之一亚裔血统。她是申屠的法语家教老师,顺便向申屠学汉语,她还爱申屠。

申屠是个脾气很坏的人。他还在家里装了超级市场的那种防盗系统,连垃圾袋都是专门印制的,有钱人到底是有钱之后开始做怪事,还是做了怪事才开始赚钱的呢?

他对狗也很凶,“来,胖狗,今天遛够了吗,现在回寄宿学校去吧。”他把寄养韦驮天的宠物店叫做寄宿学校。

申屠的客人,还包括有小熊在电视上看到过的理财大师,他总是介绍别人买股票,爸爸也买了一些,从没解套……而申屠的谈话,让声调柔滑的理财大师也会坐立不安。

幻想在街拐角遇见不良少年再被美少年所救的人,还没有认识真正的人生——申屠坐在沙发上高声对小熊说。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幻想——小熊回答。

“我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幻想。”阿丽艾乐轻声学了一遍舌,她穿着绒毛拖鞋悄声地走来走去,就像是壁柜的一部分。小熊看着她,她为什么会爱上申屠呢?小熊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成为她那样美丽的女人。

小熊站着,沉默片刻,打量着照片上那张相当严厉的面孔和洒脱的签名:申屠利川。——他曾经什么都有,现在眼睛瞎了,所以什么都无法接受。

一个冬雨淋漓的周日下午,小熊在宠物店查看了韦驮天后走出来,那个书商截住小熊,带她去吃冰淇淋什么的,塞给她名片,上边排满了网络店和实体店的微博号和微信二维码。

“难道你顺手拿一两本出来也做不到吗?”书商给了她这样的暗示。

她很生气。

因为那些书很宝贵,一本就可以在网上拍卖到几千块钱吧。而这书商显然生意陷入低谷了……她离开书商,然后被美少年杜子欣看到了。杜子欣站在街对角对她大声喊叫,并像风车那样挥舞手臂,小熊告诉他自己还要去银行。

“是去给申屠跑腿吗?”

“不,是我自己的事。”小熊忽然意识到美少年为表哥下厨做罗宋汤或是买数码设备,也是要收费的。

“他把钱看得太重了……”杜子欣又说,“当然用这种目光看待世界,也有方便之处。”接着他说起他筹备很久的草坪摇滚小晚会,人手、乐队都找好了,但还缺一些钱,灯光、音箱、舞台搭设这些都需要租金,当然还要提供饮料。

“申屠没有资助你?”

“对于我来说,他的赞助条款太苛刻了,一个家里出一个金融巨子就够了,我可不像他拥有高等数学的天赋。”

“对于我来说,他每个星期都结清工钱,是一个好BOSS。”小熊还没有傻到背后说老板坏话的地步。两人一路聊天,小熊对这剂时髦的蛔虫药很有好感。

这件事只是一个小插曲,没什么重要。

但接下来,申屠的书就拉开了丢失的序曲。

于是申屠就把人人当贼。

那天小熊刚进房门,杜子欣就阻止她,她听见房间里的咆哮和哭泣声。

——他生气了。杜子欣轻声说。

——他是微怒还是……

——他气炸了。

阿丽艾乐哭着跑了出来,“把别人都当做贼。”

申屠病了,没有人来照顾他。房间里有一股淡淡的病人的气味。小熊来看他,为他打开窗户换空气,为他煮了一点皮蛋粥。

他喜欢躺在床上听雨冲刷玻璃的声音,那是孤独者的音乐。

——一个美少年和一个丑八怪,你会先原谅哪个?小熊问他。

——原不原谅,和美丑并没有关系。

——你的脾气这么坏,你会在孤独中耗费生命。小熊说。她曾经和一个骄傲的女孩尽释前嫌,成为了比“好”更“好”的朋友,后来那个女孩走了,小熊还记得她微微回过头,说“如果我走了,你就忘了我吧”的样子——小熊的确会忘记她的,到她足够强大,足够麻木的那一天,那是一个坏脾气的女孩,可是小熊和她在一起非常快乐。她们都放弃了很多没有必要的傲慢与偏见,衷心地走到一起,她的棱角与她的尖锐相互交错,却奇迹般地咬合到了一起!那个女孩离开小熊之后,小熊又开始了孤独的生活,她遇见了一个更加孤独的盲人,申屠。但申屠太微小了,失明的打击对他太大,酒和工作也无法平息他内心的煎熬,他的冷言恶语对于小熊来说毫无杀伤力。很多年后,当小熊在开罗广场上拍摄沸腾的人群,或是在雅加达南区一座私人住所里邀请寥寥几人来观看她所拍摄的青少年暴力纪实照片……她很少会回忆这一段时光,即使偶尔回头看这一学期,就像一个不长不短的休眠期,申屠和自己在同一个冬眠树洞里等待冬季过去。她很小就明白彩云易散、父母力量微薄不足以倚靠、她透过镜头侥幸拍下死神的雏形[4],她比同龄人成长得更快、走得更远,但并不代表每个孤独时刻她都能安然度过,困难的人际交往、奇诡的人生之坎,每一次都照样让她从懊悔中惊醒、恨不得去撞墙。

接着十一月也过去了。

收音机里放着交通台。韦驮天在天桥上被火车撞死了,它是怎么扭动肥胖不安的身躯,翻过两米高的钢丝网,跑到那座嘈杂的铁道桥上,承受冰冷的碾压呢。

那天申屠不在,他在外边……阿丽艾乐在天桥下捡到狗圈,她以为申屠去自杀了——而小熊认为是申屠杀死了狗。

“这种事,说明他内心阴暗,只能以舆论来抨击他,别的也做不了。”

这时申屠回来了,他是去参加盲人雅思考试,早就该回来了,但他没有回来,因为他去给小熊选礼物了,一只绒毛北极熊,他把自己的宠物寄养在别处,然后买绒毛玩具送人。

“韦驮天……”小熊颤抖地把项圈递给他。

“被偷走最好。”他冷漠地回答。

“你甚至不关心它的死活!”小熊知道他很难让人忍受,现在连她也无法忍受了。

“你可以摔门而走,但你需要我给你结上个星期的钱——”他冷酷地说。

“好吧,你要听我念书,念这个世界上最壮观最边角的科学、文艺、小说,而你只会把身边每个人都搞到恼火。”小熊狂乱地从书架上扒下书,阿丽艾乐紧紧靠在墙角,等这场风暴过去,她的中文还不足以安慰或制止小熊,现在她觉得小熊更需要拯救——小熊翻开书,“来,我念给你听!阿马蒂亚——《命运的幻象》!”她突然停住了。

“难道你的舌头也被偷了吗?”他傲慢地问。

“我不认识这些字。”她念不出来了。

“来学中文的法国姑娘,认识的字都比你多。”申屠嘲笑道。

小熊朝阿丽艾乐翻开书,一本又一本摩洛哥羊皮精装本,只有书皮,里边的内页全消失了,塞着同等厚度的报纸和超市广告纸。

阿丽艾乐朝她摇摇头。

不要声张。

她们俩穿起大衣去找书商,认为是他偷了申屠的书。

书商大骂,“他活该!”

小熊一开始以为他是说谎,但至少这句话他没有。

那天晚上小熊还要去看杜子欣的演出,他约了她好几次,“留学生的俱乐部,晚上八点就结束,虽然他们喜欢啤酒,你可以喝冰牛奶或者可乐。”他什么都为她考虑周全了,美少年表弟是一个吉他手。他的每次弹拨都让小熊想起韦驮天的热乎乎舌头,它蓬松的白毛……她坐在沙发上发呆的时候,虽然这种时候很少,韦驮天就会跳上沙发,把头靠在她的脖颈窝里,可怜的大狗虽然获准在白天呆在公寓里,但一到晚上还是会被送回宠物店,在这一整个社区她最喜欢的家伙就是韦驮天,现在韦驮天已经死了,有些人说“真可怜”其实根本不动心,有些人根本就没有动过感情。它被抛到这个世界来,从小就离开父母兄弟姐妹,被喂得死胖,每天就独自面对一些长疥癣的同伴或是呕吐小猫,闻消毒水和洗澡水的味道,每天只有傍晚可以在这单调的街区散半小时步。在结尾曲中杜子欣抡起吉他,结果砸到自己的头,脚又绊倒在架子鼓上,从头到脚缝了二十七针,小熊哈哈大笑起来,你即使在痛苦之中也很难避免发笑——小熊陪他去医院,一看到他满头绷带的样子又忍不住笑……她和杜子欣,不是非要做成男女朋友什么的,而是在一起喜欢着什么,嘲笑着什么的人类。

满头绷带的美少年坐在绿色塑料椅上,告诉小熊——申屠在学校里努力学习经济学,每天半夜研究股市阴线阳线,白天没有课的时候还直接跑股票交易所,这样他在快大学毕业的时候赚了两万元。这时建造高铁,房子拆迁,他分到了三百万元的拆迁款,“但这时他已经快失明了。于是他摸着黑到市中心买了四套小面积的学区房,再抛掉,赚到了第一个五百万。”

“你想告诉我什么?”

“我想说他其实没什么钱也不走运。就是这样。”

“那天你在街角看到书商和我,就开始动脑筋……不,那书商最先是找你谈起过申屠的书。起先你用那套切骨头也毫无阻力的德国刀具将申屠的书,从硬皮里切走,包在塑料袋里塞进垃圾袋中带走……”

杜子欣只是看着小熊,等她说下去。

“不久申屠发现了,他也许狠狠责骂了你,也许没有,我在他的书桌上看到你的学费汇款单,他会减少你的零用钱作为惩罚。他还装了防盗系统,一旦失窃,整个家会像超市失窃一样鸣叫起来,还雇了人来帮他念书,相当于随机保证书籍的完整度。于是你又想了其他不经过正门带走书的方式——用塑料袋装好书,再扎在绳子上,滑到楼下,这根绳子的一段你系在天桥扶手上,下楼后你就可以解开绳套,把书拿走。我在书商办公室垃圾桶里看到申屠家的垃圾袋。那天你动手的时候,韦驮天发现了你,它只是感到好奇,但你很久没来申屠家了,并不知道韦驮天白天会在,你用刀扎伤了韦驮天,把它的项圈套在绳子上,顺着绳子滑下楼,项圈中途就断了,韦驮天没能抵达扶手,直接掉到天桥上,被火车轧碎了。项圈落下天桥,被阿丽艾乐找到了……”小熊说,“你真的那么需要钱吗?”

“是为了破坏一些东西吧。”美少年平静地说,“是申屠支付我的学费,对我的每门成绩有严格要求,而我根本就不喜欢他为我指定的专业,难道他要我难受一辈子吗?”所以他想把这些东西破坏掉试试看。

他没有把书全卖给书商,大部分都打成碎片了。

“申屠很喜欢那头笨狗,那头狗只有一两个月大的时候,被人从天桥上扔下来,申屠花了上万块钱救活它。可他连给我一千块钱开草坪摇滚派对都不肯。那只狗的命就该如此……不过,这一切都是你的推测,你即使说给申屠听,他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毕竟我是他的‘家里人’。”

小熊从大衣兜里掏出手机——手机一直处于录音状态。“如果你想忘恩负义的话,什么也别说,转身走掉就够了。”小熊站起身,转身走掉。

申屠披着一件舞台上才用的西班牙斗篷,在汽车里边抽烟边听音乐。

警察敲敲玻璃窗,要看他的驾照,可他没有驾照,是宠物店女孩开车送他来到这里的,警察问他觉不觉得这音乐声音太吵了?

不,我喜欢这样。他说,他问警察知道留学生楼怎么走吗?他要找阿丽艾乐,她是个学习中文的法国女孩。

留学生楼正在开新年派对,每个人都拿着杯子站在每一步楼梯上,就像所有电影里能看到的那样。申屠穿着西班牙斗篷,拄着盲人拐杖,走进派对,问每个人,“我在找阿丽艾乐,她在哪里?”

阿丽艾乐站在楼梯上摆POSE,申屠对阿丽艾乐说:“我在找小熊,她在哪里?”

小熊在台阶下为阿丽艾乐拍照,申屠走来拥抱她,他就像一件挺拔的大衣……

申屠的盲人雅思成绩出来了,他需要一些人来分享这个好消息,他像个穿西班牙斗篷的圣诞老人一样派送礼物——送给小熊的是一头小狗。

“德国已经禁止拿宠物作为礼物送人了。”小熊说。

“那么趁我去威尔士之前,把这头小狗收下吧。”申屠说。

“我家太小了……”小熊犹豫着,还有免疫卡、每天的狗粮、宠物医院的挂号费……天哪!小熊还是一个单纯的小姑娘,可她不得不事先考虑这些开销了。就像听到了她内心的犹豫,申屠把小摇篮塞进了小熊的怀里,“要命,送礼也这么难吗?你什么都别再考虑,一切我都办好了,你可以把它寄养在我家,条件只有一个——你每个星期都要来看它。”

——你每个星期都要来看我。

这才是申屠的真心话。

漆黑的街道,以及厚重的梧桐树变得分外戏剧性。蝙蝠们从不跟任何物体相撞,在暗黑的环境里照样能准确无误地定向。

小熊仿佛看到那尊骄傲的韦驮像,举平了他的降魔杵。

2006.11.21—2013.11.13

【感谢惠顾,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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