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镇人还在廊内干巴巴地等待。他很清楚,这个异常封闭异常复杂的世界,没有内部人员的引导,是找不到通往外部世界的开口的。他估计,这里面高科技的机关重重。“难怪人们把这种地方叫做‘机关’呢?”他自言自语道。这时,红怪人从似乎望不到尽头的走廊对面向他走来。他赶紧迎向红怪人走去。没想到红怪人忽地已经站在他的面前,用枪指着他的脑袋。一束低沉的声音里,他已倒在洁净光亮上,从脑袋的窟窿中,一股一股热辣辣的红色液体往外流淌。他想,他真的要死了。(一个镜头好几次涌上来:他反复把那个坟墓掘开,把那个墓碑打倒。这个无意识的意识活动,也许说明了他对那个坟墓和墓碑超巨大的憎恨吧。)他本来是经过这座小镇,去临镇探望一个多年不见的朋友,现在肯定是见不到了。他盯着眼珠,凝视着自己的鲜血漫过自己的脸,像条小蛇一样游到红怪人的红鞋上,然后,慢慢被吸纳到他的裤脚里去了。眼前的这个执法人员,他的通身比之前更红了。他的鞋裤衣似乎也都是血液,完全不像是有什么橡胶、皮革、布料或者其他工业制品。他似乎完全是血液的凝成,是一个最纯粹的血魔人。他的血流了几个小时,还不见哪怕一丝的停止的迹象。
还在饱吸着血液的血人说:“看来,不告诉你去见阎王的真相,你是死不了的。”
外镇人点了点塞着子弹的头。
血人说:“我们本看在关系大人的面皮上,放了你。可是,关系大人秉公办事,刚才传下密令,将你处死。”
外镇人又点了点头,死了,但却没有瞑目。
血人见状,又补充了一句:“至于关系大人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也不知情。也许我上司知道,也许也不知道。也许你知道,也许你也不知道。知道不知道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外镇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血不再流动,那条小蛇彻底消失了。
血人向他的上级汇报了这事。他的上级又向上面汇报。他的上级的上级向关系大人作了汇报。关系大人又作了口头指示,大意是,既然孤立认为是他雇用建墓的,那么,姑且算是他了吧。他修了这墓,也没有想出一个好的用处,现在感念同学情谊,所以,特批将孤立密葬其中。
外镇人是夜深人静时入葬的。执法人员在挖掘的时候,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一座墓,而只是一个浮在地面的小土堆罢了。有人制造了是墓的假象。没有墓,那他们便建造一个。于是,他们继续往下挖,连口棺材也没放,便把外镇人扔了下去。这座假墓终于因掩埋了一个死人而成真了。至于墓碑,他们没有另作变动。
可是,外镇人并不是建墓者和篡改墓志铭者。他只是一只永久消失了的替罪羊。小镇居民常装作无意间经过的样子,去现场察看,想看看墓志铭有无改动。执法人员也常常穿着便衣前往,一看墓志铭,二是检查有没有人掘墓。万一有人因盗墓发现外镇人原来是死在这里,他们好及时应对。
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切风平浪静。似乎所有的迹象都表明,外镇人真的是建墓人。官方甚至发布简要声明,说更改墓志铭一案已经基本结案,并善意敬告小镇居民理性对待,不要胡猜乱测,既不要盲目听信谣言,更不要肆意制造谣言。
在人们都不再有意追踪这事的时候,墓志铭却又被意外地发现改变了。发现人凑巧又是十八岁的倪大爷。倪大爷说,他这天又来这里打鸟,顺道看了看墓碑。凑巧,它又变了。这次聚集了更多的人。蒙面的黑色执法人员更是来了好多个。
墓碑上写着:“一生都在追求华而不实的东西。”
这事三番五次,显然严重触动了当地的习俗和官方的权威。更为严重的是,这行墓志铭的内容与官方追求实用的意识形态完全背离。这种公然唱反调的刺耳声音,不是想掀意识形态的老底、挖它的深根吗?更更可怕的是,这事给小镇带来了细微变化。镇上竟然破天荒地出现了少许的效仿行为,比如在墙上涂鸦、在路面上写口号、在网络论坛上发表观点看法,甚至举着印着墓志铭内容的旗子、穿着印有墓碑的背心上街游行。这些信息,虽然没有明确反对官方,但这些人还是很快被缉拿,言论当然也很快被和谐了。在这个小镇,没有规定做的事情是不能随便做的。谁要是做没规定的事,一定要仔仔细细地掂量它是否在官方预设好的框架里。可是,这个引发变化的源头却没有被抓住。因此,官方连续数天召开封闭会议,讨论如何把肇事者绳之以法。他们在墓地周围安排了重兵把守和一大批高精尖的现代监控设备。他们高调宣称,小镇从此再也不会发生这种严重危害社会治安的行为了。
可是,肇事者没有捕获,便依然还可能发生这种事情。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他们没有抓到案犯。倒不是他们多么迫切地想向民众有所交待(虽然他们在公开讲述时,常常以民众的满意为标杆),而是,一旦没有抓住,民众就会感到他们是有裂缝可以突破的,会带着疑惑地认为,也许这并不是“没有抓到”,而是“无力抓到”。由此,官方建立起的全能印象和权威就会崩盘。这当然难不倒官方,他们处理这类事情,早已是驾轻就熟。他们再次动用了一贯的手法,寻找一个替罪羊。这个人顺理成章是十八岁的倪大爷。
原因很简单,倪大爷不只一次第一个发现事端。为什么偏偏是他?因为,是他干的。而且,每一次发现的时候,他都是孤身一人。因此,没有一个人能证明不是他干的。况且,既然他是“十八岁的倪大爷”,完全符合“老玩童”这个称谓和形象。官方已经翻天覆地地侦察过了,没有发现另外任何一名可疑的人。所以,祸手应该是也必定是倪大爷。这便是官方的隐形论证。当然,这种论证不会被官方明确表达出来,但一旦确认凶手是倪大爷,一批报人、专家等宣传员便会把这种貌似如此的隐形论证清晰昭示出来。这些观点铺天盖地,反反复复地在各类杂志、报纸、电视、网络、手机上复制和传播,迅速淹没民众的视线,成为他们公认的事实。谁要是站出来说这事是假的,反而马上会成为众矢之的。
就这样,十八岁的倪大爷也永久地消失了。听说,之前他还屡次去认领第一个发现更改墓志铭者的赏金呢,但一直没有领到;他消失后,他的家人却立马领到了一笔钱财,据说数量还特别可观。官方说,这是倪大爷应得的悬赏,他是第一个发现私建墓地者的人。私建墓地的那个人就是倪大爷自己。官方还不忘呼吁,希望小镇不要再发生这种自己设局的类似行为。如果发现,只惩不奖。
倪大爷的消失,表面看,没有带来什么影响,但实际上,却给小镇居民的内心造成了极为强烈极为深远的震撼和冲击。他们本来一直不敢成为创造新变化的人,因此,只能期待着自己成为第一个发现新事物(虽然实际上常常并不是什么新事物,只是看起来像罢了。)的人。现在,他们连成为第一个发现者也不敢了,甚至以至于连接近新事物的勇气也开始丧失。除非万不得已,他们是不会出现在墓碑附近的。为了绕道而行,他们已经走出了N条便利的路线了。墓碑旁边的那条路,逐渐荒弃了。因此,即使现在墓志铭改动了,他们也不会看到,因此很难第一时间知道,甚至压根儿就不可能再知道,虽然在他们的内心极深处,还是很希望知道的。
(文行此处,其实已经可以结束了,但读者又有意犹未尽之感。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那个老玩童是谁。估计好些读者会径直去观看下文。但作者在此作每两次中断,并再次发出倡议,希望喜欢不喜欢小说的才华出众不出众的人们,在此稍作停留和逡巡,尝试着自己去构想答案,续写自己认为的案情和凶手。)
那么,究竟谁是那个老玩童呢?当然不是什么十八岁的倪大爷,而是一个叫马毫喈的无名之辈,或者说是当年的马毫喈(你可能觉得马毫喈是我,而我却一直猜测他多半是你呢)。那时,他还只是一个刚刚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虽然无所事事,但已经是有博士头衔的混混了。青春是那么苦闷,如果它不找到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去做的话。他无意中看到一个叫忆明珠的人写下的一行句子,叫“请在此处拴牛”,且标题是“墓志铭”。他心血来潮,突发奇想,为什么不安置一座墓碑,没事便往上面刻写自己的幻想呢。虽然他想让人们看到自己的幻想,但又不想让人们知道具体是谁的幻想。因此,他小心翼翼地某夜垒出一个小土堆,将买来的碑石立在土堆前。隔一段日子便偷偷前去,刻上自己的“作品”。
他只是玩玩,借以打发无聊的时光。当年认为很有意义的事情,也早已觉得荒谬不堪、一钱不值。他现在想来,更觉当年的自己简直是一个无事找事的疯子蠢蛋,白白浪费了一大把一大把金灿灿的光阴,只知道成天着磨着炮制一两行自己喜欢的句子。付出那么多,产出却是那么少。如果能像一座森林经几百万年变成几块可以发热发光的煤炭,那还是可以略作欣慰的。可是,那极少的产出,却又是最无用(既无用于自己,又无用于国计民生,甚至还具有极大危害)的东西。在“一生都在追求华而不实的东西”一句之后,他没有继续更换墓志铭了。并非当时发现自己做的是无意义的事情,而是,他已经陷入到深深的懊悔,懊悔自己给当地人甚至外地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同时,他也是害怕(虽然他的初衷只是自己玩玩,但这事显然已经牵涉到许多更严重的事情),担心自己终于被官方查出,也会永久地在人世间消失,虽然这是人的命运,可人一向是害怕以至想方设法逃避自己的命运的。
当然,他还是继续花费了大量时光在差遣词语、建造句子上。只不过,这些条目从墓志铭上搬到了自己的日记本里、自己的电脑存盘里。至今他还记得一句,叫“我跋山涉水,就是为了来到这里”,标题也是“墓志铭”。但后来,现实不断冲击他、修正他、改变他。他不再坚持了,因为,他越来越倾向于认为,这种行为明显是一种青春病,一种封闭的偏执,一种无谓的虚妄,是反成熟的幼稚,也相应是反成长的倒退。那一座又一座苦心经营的幻想之城,也开始像潮水一样,逐渐退出了他的生活世界,就像它们曾经像潮水一样,漫无边际地涌上他的堤岸。
现在,八十多岁的小镇居民马毫喈还经常有意无意地,拄着拐杖,佝偻背脊,越过一条越过了无数遍的水,翻过一座翻过了无数遍的山,孤身前往那座颓败了多年的墓碑那里看看,偶尔缅怀一下自己的往昔。他内心时常渴望那里出现一些新变,可是没有。(想想也是,大家怎么会无聊荒诞到去墓碑上玩弄人生呢?)他能看到的,倒是一些野狗,抬起后腿,往墓碑上撒尿呢。
2013年7月19日初稿,经约二十次修改,9月8日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