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只灼伤了翅膀的天使。堕落的天使。”
分不清是她的复述,还是剧终的表白。
“但我爱你。”
她这么说。
以上,极有可能是我一生之中能记住的唯一一部电影。
她讲完了,也不贪图更多,只是啤酒的最后一滴喝光了,意犹未尽。
果然,校内的超市都已关门,剩下一些家庭商店的冰箱又舍不得制冷,没到固液临界面的冷饮不算冷饮,我一直这么认为,于是不自觉走到正门,没必要为了买醉就上街吧,车往车来,校园在都市中心,从来与都市保持最严格界线,那一边对我是完全的陌生,何况是夜幕垂垂的现在——
我还是走了出去。
看来也不是多么的想要继续。便利店多的是,我一家也没进去。街上人很多,影子也多,没有成双的人至少跟着影子,我沿着景观植物连绵出的阴影走,我哪有什么影子。
还是找了一家店进去,却没有要酒精,而是黑色与红色包装的黄鹤楼,“论道”,再来一个打火机,趁机换了零钱,收集零钱是一年来早饭的习惯,每个早上都要交钱给她。
回到街上,凭直觉继续走,不清楚过了多久,就看到作为这城市名片的楼阁,真是个寡言少语的人啊,原地望着它撕开香烟包装,这辈子除了吸不尽的二手烟还没有用肺正规地吸上一根,现在也不会那么做,只是点燃,看它在微弱的蓝光里一卷一卷地燃烧自身,是作茧的逆过程,是自解的过程,再从缕缕轻烟之中试着透析出味道的熟悉,也许是一件事,更可能是个人,你会不会也这么觉得?只要身边有那气味,就不算独自一人。
这想法不道德,同样缺乏骨气,于是我拒绝,却拒绝不了一支一支地点下去,直到遇见一个用肺真正抽着这牌子香烟的人,我已走到长江大桥的中央,静得像切断电源的江水不再有十年二十年前的气魄,那个人巧合得不能再巧合,被我发现却没有发现我,我走过去将最后的一支点给她。
零。
我确实该从她背后绕过去,别惊动,或当即调头折返。
或许她不是穿得那样单薄,我就不会担心,不会想要拿自己的外套罩住她。
忘了描述那晚的风,那晚大桥上空的云层是紫红的,她穿的体恤长裙无论如何不是江心之风的对手,无应答,她如失去知觉的风铃,盯着上游,再叮叮咚咚作响,过眼的气流被熏上百合味,我靠近了,大概是洗发水的缘故,因为已拉直的卷发,正全神贯注的飘摇。
零谢绝了我的外衣,跟着我向对岸走。没人说话。大多时候我低着头,她的凉鞋是彩虹色,她究竟在想什么,总是不对季节的穿着。而且,她怎么会那么自然就挽起我胳膊,在快要走到闹市区的路口,我们像一对情侣汇入一对对还未肯散去的情侣之间,她根本没有在意,经过哪里或是到了哪里,她只随着我的引导向前,广告招牌、手推车飘来食物的热气综合在她留空的脸上,市井又脱尘,她的追求者到底有多少呢,一定不比她翻译时见过的外交官少,喜欢英语还是拉丁多一些,同样不是现在该提的问题。
“在想什么呢。”
她愣住。像是要将我的话转化成她能理解的语言。才回答。
“在模仿你啊。”
“我?”
“那个锁在岛上不会讲话的男人。”
“为什么会是他?”
“难道你不是。”
“一直琢磨这个。”
“也不是,本来决心要在截稿前找出翻译的方法,但似乎心有余力不足了。”
“其实已经很感谢你了,真没必要……”
“不,那已不单是你的事,对我来说也同样重要。”
“是吗。”
“告诉你吧,也许你会比我更吃惊,不,一定是的——”
没有停步的向前。
“这几天来一直想着两件事,到后来本来以为只是临时效应的第二件慢慢挤占了第一件的空间,到后来,思维不听使唤,已经没法集中精力去想本该重点解决的第一件事了,你猜得到,翻译的事是第一件事,但你不可能理解的是第二件,是我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你——奇怪吗,不过我本人绝对是公私分明,接触你的理由是第一个,是翻译,既然我没法提供更多线索给你,就不应该再借这个理由接近你,我想,这就是我不再去楼下等你的原因吧。”
零当时的表情?
我没能从她的坦白中推断出。而我多么想重回那一天,放弃固执,哪怕回头看一眼,看看身边这只、如同岛上鹦鹉般美丽的她的侧面,该多令人怀念。我只是没有停步地带她向前走,她一路也挽着我,照片里会议上她职业翻译的冷艳想不起来,也许随着商场霓虹、沸杂人群的远离而逐渐脱去。她只是个普通的渴望爱情的女人,之一。
拐入僻静小巷,省美术馆,建筑工地,一些流浪在街头的乞讨者。我成功将话题转移到她的语言学,她为我零零碎碎讲了些源于希腊语的拉丁词缀,同时离她的房间,越来越近。
“常常觉得,世界就只有自己,一个人,时间一长,积攒了许多想说又没能说的话,到最后,那些话不知去了哪里,被身体的哪个部位消化。”
“那时,自己就是个气球,却不是由氢气充满,像个厌恶运动的胖子活在藤椅上日渐膨胀,不能畅所欲言,不能畅快呼吸的窒息感,一心等待一根针,刺进肥厚的保护层或叫做脂肪圈,气球那样的一跃冲天,到顶点,再炸掉。”
“而那样的日子越来越长,也越发觉得‘对话’其实没有渴望中的重要。”
“人际关系太复杂,不愿牵扯其中,恶化到畏惧人群,叛逃原来的城市,告别曾经的朋友。”
“到一个不超过一个人认识你的新城市,尽管你受不了夏天的它的酷热,冬天又没暖气抵挡严寒,习惯它的方言也要一段时间。”
“于是,变得多疑,出现零碎画面,开始觉得、或是真的看见,有一些挥着翅膀的东西在屋脊上、屋子里跟着,在说什么?他们用意为何不明白,只能告诫自己,一直强迫着别跟他们接话,怕有大麻烦,却难免有失守的时候。”
“人是社会动物,想必除了死亡,没有与之彻底决裂的招数,于是,尽管还是受不了它的酷热严寒,它于往年某个盛夏长出的枝节还是会找到你,借着你的身体开花。”
“与他们说话。”
“他们在房顶上跳舞。”
“这绝非疯话。你有没有听过那些声音?闭不闭眼都能听见。”
“幻觉?”
“那么幻觉的起因,也许只在一次微小的失误,例如,一次‘不告而别’,或者、‘预告而后分别’。你有没有跟谁分别过啊,分别后明知不可能却还在等他回来。”
“或许她曾告诉你,再定上一个期限,你就那样一直等下来,等下来,醒醒吧——”
“‘人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说再见’。”
“‘人们必须随时准备好说再见’根本毫无意义,像老虎伍兹与舒马赫比赛乒乓球一样的无趣。”
“要是这些话都能坦诚告诉你,我想也就没有‘这些话’存在的理由了。”
“所以一句话也没有,陪你走到家的短途是一段无可比拟的旅程,每一刻的风景都别有意义,比方说垃圾桶,它都给我温暖,方方正正像个家。可怎么不敢大胆说些什么?难道因为太过心仪而太怯懦从而找不到戳破气球的点,说不出口,你却由于坦白而释放一路更坦然地告诉着什么,有大道理、也有生活琐碎、差点泄露出不得了的秘密,其中这一句,我记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