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终究还是没有讲完……”
茶已冷了多时,倦意终于袭来,唐朝皇帝闭目冥思,微微仰起的头颅却仍然保持着一如既往的威严。
“陛下,最后一个故事,臣僧方才的确已经讲完了……”三藏放下了手中的经卷,不再言语,大殿之上,唯余静默。
唐朝皇帝与三藏在这望经楼上的这一夜长谈,不知不觉就到了该要结束的时候。阁楼半掩着的窗户外,天边已经开始重新泛出微光。
但唐朝皇帝的内心里,却觉得这个西天故事还未曾真正讲完。
也许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未完待续的西天故事。
“也罢,西行之路,本就是种种分岔,不可穷尽。故事也是如此。”唐朝皇帝终于还是放弃了继续追问。
“陛下这十四年来一次复一次地登临望经楼,所思所虑,也是如此。”三藏答。
皇帝颔首默认。
起初他只是试图用君王的身份臣服那个博学善思矢志探求佛法的青年才俊,那个不惜远赴西天却不愿货与帝王家的高僧大德,为了赢得有助于帝国统治的情报和头脑,甚至掌控那深邃广阔远非长安城所能比拟的内心世界。但随着故事的渐渐展开,皇帝却渐渐意识到,这样的做法并不明智。所有抛掷出去的刀枪剑戟,最终还是回返回到自己的内心。
案几上,那本已经泛黄的通关文牒上暗红的印玺,在烛火下影影绰绰,模糊不定。
未曾完结的故事,细碎凌乱的思绪,在灯火明暗之中盘旋。
这十四年来,三藏在空间维度上游历西行,探寻一条去往西天的道路,而困于长安城皇宫之内的皇帝,其实同样在时间维度上行进在自己的西天之路。
三藏的修行是崇山峻岭、异域外邦、妖魔鬼怪,而皇帝的修行则是晨钟暮鼓、朝晖夕阴、人心难测。
十四年后,三藏风尘仆仆归来,带回了矢志以求的答案。
而皇宫朝廷的修行,却没有可以抵达的彼岸。
良久,皇帝才从自己的遐想中回过神来。话题的线依然没有断掉,只是延宕在静默之中。
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记得那时你走出长安城门,许诺只消三年便取得真经东回,为何这一去,却走了十四年?”
“陛下……这个问题的答案,臣僧也是直到取经归来,方才有所顿悟。那时,臣僧师徒在石上晒经,不慎把《佛本行经》经尾几页沾破了,当时懊悔不已,却得徒儿劝慰道,盖天地不全,这经所破损之处,乃是应了不全之奥妙,非人力所能与。臣僧回望这一途咫尺天涯,大概也是如此,不过是因应了一个又一个因缘和合的轮回而已。”
“御弟走后的第三年,朕差工部官在长安关外此地起建了望经楼接经,此后每一年,朕都亲至其地,等御弟归来,也好了这一桩心事。”
“陛下,臣僧启程之时,其实并不确信,西行之路,是否有归途……”
皇帝有些意外地望着眼前这个他视如兄弟的僧侣。
三藏并未显出迟疑惶恐之色,他只是决定和盘托出自己郁结心中多年的隐秘。
“取经一途,其实一直有未曾勘破的迷惘,淤积于臣僧内心。”
“……朕明白。”皇帝注视着三藏清澈如水的双眸,淡淡说道。
望经楼上,这天破晓之际。
两位不再年轻的男子,终于可以放下各自的身份与背负,一吐心中的块垒。
“所谓佛法……”
所谓佛法。
“陛下英明。臣僧一直不能勘破的,正是心中执念的佛法。”
求不得的真经。
“所谓佛法,是否便是至善?臣僧所理解和追寻的佛法,是否就是佛法本然的样子,还是说出口时就已经南辕北辙?臣僧对佛法的怀疑,是受到了无明的遮蔽?还是佛法本身内禀的要义?这些问题,都曾在西行路上让臣僧痛苦不已。”
皇帝挽起了三藏的手,他深刻地理解,三藏所遭遇的苦楚。
“朕又何尝不是如此。夙夜忧叹,常觉惶恐……这十四年来,朕背负杀兄弑君的罪孽,努力想要当一位贤明的君主,但朕所以为的天道,真是天道?朕奉以统治天下的天道,真能让天下恢复远古时代的太平安定、繁荣有礼?还是说,那个传说中的远古盛世,也不过是编造出来的虚妄执念?”
“陛下……”三藏终于也理解了,这个困于皇位的兄长,所必须背负的痛苦。
这十四年来,大唐天子枯坐长安城中,同样历经九九八十一难,十万八千里的心路。
“这是朕的劫数和轮回而已。直到那一日,朕望见西方有漫天瑞霭,天际线上四人一马缓缓东来,突然有沧海桑田之感。朕所想了断之事,也终于得以了断。”
那一日,三藏取经归来,随驾入朝,满城中无一不知是取经人来了。
近侍官传上经卷到大唐天子的手中。
“臣僧到了灵山,参见佛祖,蒙差阿傩、伽叶二尊者先引至珍楼内赐斋,次到宝阁内传经。此经有三十五部,各部中检了几卷传来,共计五千零四十八卷,此数盖合一藏。”
皇帝问:“御弟远涉西方,究竟走过的路程有多少?”
三藏道:“总记菩萨之言,有十万八千里之远。途中未曾记数,只知经过了一十四遍寒暑。每日里爬过山后依然是山,翻过岭后依然是岭,遇到的树林苍茫,遇到的河流宽洪。途中,还经过了几座王国,都有照验印信。”
递上通关文牒,乃贞观一十三年九月望前三日签发。
牒文上有宝象国印,乌鸡国印,车迟国印,西梁女国印,祭赛国印,朱紫国印,狮驼国印,比丘国印,灭法国印;又有凤仙郡印,玉华州印,金平府印。
皇帝一一仔细看完,收下了文牒,传旨设宴光禄寺,开东阁酬谢。早有当驾官请宴,皇帝即下殿,携三藏手而行。
那一日,歌舞吹弹,整齐严肃。宴席之间,三藏讲述了西行一路的经历见闻,便是那个众所周知耳熟能详的西天故事。
而后,意犹未尽且满腹疑问的皇帝摒退了左右仆从,与三藏到这望经楼上,秉烛夜谈。
三藏便又遵照皇帝的旨意,讲述了另一个不为人知,默默无闻的西天故事。
这个故事,有别于第一个故事,并不那么惊心动魄,甚至令人费解,却继续了十四年前未曾了断的话题,描绘了三藏与皇帝各自心中的西天。
“阿弥托佛,咫尺天涯,皆是西天。”三藏终于释然。“隔绝了十万八千里路的西天,能净化诸恶的大乘佛法真经,恐怕同样也是妄念。”
“正如朕所追寻的天道……”
皇帝也终于明白,这彻夜畅谈的真义何在。
曾几何时,这执念之根深蒂固,让取经人和望经楼上的天子都痛苦不已,甚至可以说是走火入魔。但最后,两人都发现,真经求不得,佛法亦如是。
“御弟呵,你终于去到了那遥不可及的西天。”
“陛下不也已经去到了那遥不可及的西天么……”三藏淡淡地说道,皇帝自然明白,这并非是一句恭维。
这十四年来,皇帝头一遭,与那个传说中千古难寻的圣明君王高高在上的形象有所背离。
贵为九五至尊的天子,此时默默地流下了泪。
……
故事到了这里,通向了一个分岔,没有尽头。
在一个故事中,三藏在第二天于雁塔寺演颂真经,却放下了经卷羽化升仙,从台上跟诸天金刚腾空西去。
而唐朝皇帝则依旧在雁塔寺里另选高僧修建了水陆大会,看诵《大藏真经》,以超脱幽冥孽鬼,普施善庆,并誊录经文传布天下。
另一个故事之中,则是三藏代替皇帝开始了时间维度上的西行之路,把自己困在雁塔寺中,耗费余生译完了全部真经。
而皇帝则开始走出长安城,在统治的疆域上游历四方,在空间的维度上,追奉自己所执念的天道。
更多的故事,湮没在了浩如烟海的可能性之中。
甚至故事所呈现出来的分岔,也充满了似是而非的谬误和矛盾。
比如,贞观二十三年唐朝的太宗皇帝已经去世,根本不存在贞观二十七年这样一个时间点。
而三藏法师译经布道的场所也不是雁塔寺,而是慈恩寺。
至于皇帝特意修造的望经楼是否存在,更是无从考据,遑论望经楼上的秉烛夜话真实与否。
但这都无关宏旨。
若你心有灵犀,这不过是浩瀚时空中的某一个破晓之时,一个通往内心的西天故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