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数天我都做了同样的梦,梦中古力抱着吉它唱歌,我晒着太阳坐在凳子上昏昏欲睡。
一月二十五号的晚上,我跟妻子说:“我想回一趟学校。”
妻子满脸惊讶地看着我。张口欲言,但终究什么也没说。
对于为何非要回去一趟我自己也不清楚,所以也不知如何向妻子解释。
妻子进入她的卧室之前竟然意外的和我坐在沙发上,而且把头靠着我的肩膀。妻子若有所思地望着虚空。我动了动嘴唇想要开口说话,但是被妻子阻止了。黑暗中我们默默地坐了许久。看不见的纽带把我们拴在了一起,正来回传递着信息。这份无声的心灵相通,颇为难得,真希望可以和妻子如此一直坐下去。
客厅里的座钟敲响十一点的时候,妻子默默无言的起身离开,既没有和我道晚安,也没有叮嘱我路上小心。虽然如此,我心中还是感到温暖,连日来的孤苦无靠,一去不返。
坐飞机去那个内陆城市,当然好。方便快捷。不过却没有这个必要。
看着妻子出门工作之后,从衣柜中取出多日不用的黑色旅行包,把两套换洗的衣物,连同牙刷、毛巾和一次性洗发水塞入其中。行李三二下就收拾妥当了,不过却没有急着离开。我坐在床沿上点燃一支烟,盯着天花板的某一点有一口没一口地抽着。虽然即将临行,可是对于这次旅行我还是摸不着头脑。到底为了什么而非去不可呢?我想。难道古力真在那里等我不成?
临行前把鱼缸里的鱼又喂了一遍。绿色的鱼食洒在水面上。姿态优美的鱼儿立刻就游了过来,圆圆的大嘴一张一合。匆忙吞食的样子,每一次都百看不厌。
关门离开。
喧闹,嘈杂的大街上寒气袭人。连日来下雨的上海,空气潮湿粘腻,置身其中犹如穿着雨衣一般让人颇感不适。我那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身体,粘答答的冒了一层汉珠。于是我把羽绒服的拉链往下拉了拉。
两分钟不到,一辆崭新的出租车稳稳当当的停在身前,对方停车的样子像是把私家车倒进自家车库似的。小心的有些过分。好像是全新的车,难怪会这么小心。
是什么样的人把出租车开得这般优雅?
我坐在副驾驶座上,忍不住用好奇的眼光去看旁边的司机。
司机粗看之下并没有什么不同。墨绿色的工作服,白衬衣,系黑领带,加上一张过眼就望的面孔。可是细看之下可大不一样。作为出租车司机出类拔萃。牢牢握住方向盘的十指强壮有力,连指甲缝里都剔得干干净净。干净的短发根根精神抖擞,领带系得端端正正,白衬衣耀眼夺目,微笑的时候嘴角微微扬起,温情脉脉的看着你。虽然是职业性的微笑,不过却因为把握的恰到好处,而分外迷人。如此衣着得体神采奕奕之人与其说是出租车司机,到更像是政府要员的保镖。唯一的遗憾是没有戴墨镜。
看罢出租车司机,车内我也仔细地打量了一番,车子就像他本人那样收拾的一尘不染,无论是仪表盘,还是脚下的鞋垫,都擦拭得干干净净。
“请问你去哪?”对方用职业性的微笑看着我说。
“火车站。”我报以同样热情地微笑回答道。
“送你到前面的二号线入口如何?”
我疑惑不解地看着对方。
“到前面坐二号线去火车站,比坐出租车直接去要方便许多。”
“噢!”
“现在正值上班高峰期哪里都在堵。”对方怕我不理解似的特别解释道。
“没有关系,我不赶时间你慢慢开过去就好了。”
“会很堵的,你真不介意?”
我摇着头笑了笑。
能坐上这么干净的出租车,又遇到了特别的司机,当然要多坐一会儿。
问完目的的之后,司机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既没有和我谈论天气,也没有抱怨一路上的拥堵,甚至连出租车司机常常挂在嘴边的政治事件也不见踪影。与众不同的出租车司机。他专心致志的开车,听电台里的交通广播,不时拨动雨刮器把挡风玻璃上的雨点清除。
挤上高架之后,车子每开一段就不得不停下来,但是我的心情却不坏,一边听着广播里的流行歌曲,一边撑着脑袋凝视这座雨雾中的城市。在这座城市生活数年,但如此耐心的观看它还是初次。
到底有何不同呢?我问自己。耸入云际的建筑?还是如流水般望不见尽头的车流?这两样无论在中国的哪座城市,现在都是司空见惯的场景。说特点根本谈不上。可是作为城市,总有它的不同之处吧!陆家嘴的高楼,就不去说它了那是众所周知的“特点”。众所周知的特点,不是我感兴趣的范围。我感兴趣的是对我而言,这座城市有何不同。有什么样的鲜明印象留了下来呢?
我撑着脑袋就这个问题思考了起来。车子走走停停的向前滑行着,窗外的建筑一栋接一栋地向后退去。可是沉思默想的我却一无所获。摊开掌心里面一无所有。
对于如此结果,心中难以释然,但却无可奈何。
“出租车,开了多长时间了?”我用随意的口吻向司机搭话道。
“十年。”
“十年?”
“嗯。”
“不可思议。”
对方笑了笑,没有作答。
“每天都这样在路上跑吗?”我说。
“差不多都是。”
“想不到。”
“对了,有个问题想问一下。”
我说:“对于这个城市你有什么特别的感受吗?”
司机从前面尾灯上收回视线,不无迷惑地盯着我看。脸上的表情像是在说——还是第一次有人问这种问题。
司机食指敲打着方向盘,凝视着前车的尾灯认认真真地想了起来。
时间大约过去两分钟后,他说:“在上海能够看到天空的时候好像不多。”
就他的话我想了片刻。
“听你这么一说,好像是这么回事。”我说。
“可能是整天待在车子里面的缘故吧。再加上楼层又建得高,空气污染又严重。所以那种蔚蓝的天空好像没有见过。”
“灰蒙蒙地天空到是随时可见?”
“是啊。只是那种能使人心情愉悦的天空没有看见过。”
“会不会因此感到压抑呢?”我说。
“有时候会。”
两人一时无言。
沉默片刻之后司机反问道:“你呢?上海给你留下什么印象?”
“什么印象也没有留下来,所以想要问问你。”
“原来如此。”司机转过头来说。
我笑了笑。
“来上海多长时间了?”司机问我。
“八年。”
“时间也不短了。”
“你呢?”
“从爷爷那代开始就一直住在上海。”
“老上海了。”
……
……
一个半小时后到达火车站。付了两百块车钱,找零全部给了司机做小费。换来的是对方真心实意的再见以及暖洋洋的微笑。
车站里的人比想像中多得多,许久没有坐过火车的我被眼前景像所震惊。放眼望去,所有能避雨的地方都挤满了人。四处都是拖着行李行色匆匆的身影。
离春运还有半个多月,没想到已有如此之多的人开始返乡。
因为人多买票的时候花费了不少力气,但是进入候车大厅之后才发现难受的还在后面。偌大的候车大厅里,几乎没有立足之地。空气浑浊不堪。幸好我全部的东西只是一个背包,否则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拎着大包小包在这人群里挤来挤去肯定要疯掉。
腿脚酸软地在人群里站了一个小时之后,乘坐的车次才终于进站。检票口亮起绿灯,人群涌动。通过检票口的旅客犹如救火队员那样立刻飞奔起来。哗啦啦的行李箱响成一片,场面颇为壮观,甚至有些惊心动魄。
收拾好行李的头一眼就看到了睡在我对面中铺的妇女。她脸向着墙壁,腹部微微地起伏,睡得很沉实很令人羡慕。她那裹着被单的身体略显肥胖,一头油腻腻的长发散在白色被套上。全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大病初愈后的疲态。
我对面下铺的中年男子又瘦又高,看起来像是中铺女人的丈夫。没有见他们说一句话,但是却能感觉到两者之间不同寻常的亲密。似乎有一根透明的丝线把他们紧紧的拴在了一起,两者之者无论哪一个做出细小的动作,另一个都会有所感应。这么说好像有点夸张,不过感觉上确实是这样子。见我进来对方无精打采地坐了起来,眼神恍恍惚惚地看了我一眼。可能在我身上没有发现什么感兴趣的地方,后来又无精打采地躺了下去。向着墙壁闭起了眼睛。
四只磨得油光水滑的皮鞋无声无息的藏在床底下,看起来是最上铺两个男人的。从鞋子尺码上判断两个人都是中等身材,至于相貌如何则无从知晓。朝最上面两个铺位看了看,没有说话声,也听不到呼吸。两个人无声无息地睡在上面,犹如两只藏在树洞中冬眠的黑熊。
列车启动,车厢里的吵闹声渐渐地停息下来。困倦疲乏的旅客都已卧床休息,剩下的要么盯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发呆,要么三二个人聚在一起小声地打牌。
我双手插在裤袋里,双脚并拢,仰起脖子向后长长的伸了一个懒腰。疲累的筋骨一点点的被拉直,坚张的肌肉得到放松。如此重复这个动作三次之后,睡意如期而至。什么都不再想的我,爬上铺位倒头大睡。
醒来时,灯光已经亮起。昏黄的光亮正温柔的四处抚摸。我枕着手臂,长久的凝视着灯光下悄然流逝的时间。一动不动。
对面的中年妇女还在熟睡,仰面朝天的脸兜了一头毛发。她的脸又大又胖,眼角堆满了皱纹,以此判断年龄至少有四十岁以上。
我看了一眼手表,时间是晚上的六点四十分。妻子此刻正在厨房里准备晚饭吧?我想给妻子打电话,但又不知能对妻子说什么。难道直言不讳地说想念对方吗?我笑了笑。这种话是恋爱中情侣常说的,对于我们好像不太合适。
望着虚空中的某一点,我想起了昨晚妻子靠在我的肩膀上两人坐在客厅时的场景。那个温馨的画面,从我离家之后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至使旅途中想打电话给妻子的愿望变得越来越强烈。
我从床位上下来,来到车厢的接连处,一位青年男子正若有所思的靠着车厢颇为享受地吞云吐雾。我掏出电话按下妻子的号码,待接的嘟嘟声,让我心跳不止。
“喂。”
“是我。”我说。
“嗯。”妻子回答道。
接下去一阵尴尬,说什么好呢?我努力地寻找话题。
“在做晚饭吗?”我问。“已经做好了,正打算要吃。”
“噢,我猜也是。”
“对了,刚刚我就一直在想你做晚饭的场景,想像着你系着围裙在水槽里洗菜的样子。想来想去就忍不住给你打电话了。”
妻子像是没有听见我说的话似的,停顿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很奇怪吧?”
“什么很奇怪?”
“我突然会给你打电话啊,又说想到你独自做晚饭的场景。”
“有一点。”
“说老实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忍不住的给你打电话,我想是我想你了。”憋在心口的话终究脱口而出。
妻子静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停顿片刻之后我说:“不知道回去之后,能不能和你好好的谈一谈?”我鼓起勇气说,“我不想失去你。”
妻子没有回答,也没有挂断电话。二十秒左右的沉默过去之后,妻子有意转换话题:“你在火车上?”
“嗯。”
“几点到?”“凌晨一点左右吧。”
“还没有吃晚饭吧?”
“没有。”
“先去吃饭吧?有什么事等你回来再说好吗?”
“那好吧。”我无可奈何地应道。
“我挂了。”
“嗯。”
挂断电话后倚靠着车厢取出烟来抽。远处黑色里的灯火忽隐忽现,我的心绪杂乱至极。
如果这是一趟回程的列车,该有多好。这样就可以立刻见到妻子,就可以和她好好地谈一谈了。也许能获得她的原谅,并把她紧紧地拥入怀中。
如此强烈地爱着一个人,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它像是可以触摸的某种物体,像是松树粗糙的表皮那样肤夫之下。望着窗外呼啸而过的夜色,心中响起许巍《星空》的旋律。
我随口哼起旋律,正如痴如醉不能自己时,电话突然响起,以为是妻子回过来的,心中狂跳不止,没想到却是阿星。真是扫兴至极。
“喂。”
“我啊,阿星。不会连我的号码都不记得了吧?”“没有啊。”
“你小子最近好吗?”
“还好。”
“今晚一起出来怎么样?闭关修行也差不多了吧?”
“今晚不行,我正在火车上呢。”
“在火车上?”
“嗯。”为了证实所言不假,我把手机放到车厢的缝隙处给他听“跨腾跨腾”前进声。
“好像是真的?”
“如假包换。”
“坐火车去哪里?”阿星问。
“旅行。”
“旅行?”
“是的,旅行。”
“你小子可以啊,蛮懂得享受生活的吗。”
“去哪里呢?”
“杭州。”
“怎么突然想到去杭州了?”
“一直都想要去,只是没有时间而已。”
“既然去了那就在那边痛痛快快的多玩两天。对了,我当地有认识的朋友,要不要我给他打个电话,让他当你的导游。”
“用不了这么麻烦。自己拿着旅行自助手册四处去逛就好了。”
“那也行,不过什么时候回来呢?”“还不知道,有事吗?”
“怎么说呢,总是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你看是不是?公司的事想和你好好谈一谈。”
我想要找妻子谈,而阿星却要找我谈,这世界真有意思。
“现在谈不了,回去之后我给你电话。”
“最好不过了,不过可不要玩太久噢!等人的滋味可不好受啊。”
“明白,到时我联系你。”
“那就这样,祝你旅行愉快。”
“谢谢!”
挂断电话后,愉快的心情荡然无存,《星空》的旋律自然也从哼起。算了,只要遇到阿星任何好心情都会变坏。
餐车里的人比想像中多了不少,看样子有不少没有买到坐票的乘客都坐在了这里来。我找到一个空位置,点了一份火腿鸡蛋套餐。大约等了五分钟,套餐被端了上来。鸡蛋和火腿煎得焦黄,看起来好像不错,米饭就不如人意了,松松散散不冷不热的躺在盘子里,糟糕的是青菜根本就是从水里煮出来的,软绵绵的盖在饭上。虽然如此,我还是一口不剩的把它们送进了胃里。
吃完晚饭后我点起一支烟。
随着目的的越来越近,我越来越强烈地感受到有人在那里召唤我。
召唤我的肯定是古力,这一点毫无疑问。一头长发的古力,此刻正抱着吉它,坐在洒满清凉月光的阳台上,轻轻的吟唱着。他用这样的方式召唤着我。可他到底想要跟我说什么呢?以至于如此一次又一次的大费周折。
虽然猜测过多次古力想要对我说的话,但要点不得而知。多次在梦里见到古力,古力只是笑,根本没把想说的话告诉我。如此看来,不回到那个场所,古力是不会直言相告的。
我熄掉烟,走出餐厅,挤过几个人满为患的车厢回到自己的床位。从背包里找出牙刷和毛巾,洗漱之后脱掉外套,把手机闹钟定好时间,随后什么都没想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