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苏先生参加完了葬礼,景略和陈竹又带了他到处玩了三天。逛了马路吃了美食,苏先生也没有觉得有多好。他说,该有的上海都有。不耐后,他决计回去。
苏先生叮嘱了景略去买机票。哎,已经是这把年纪的人,也没有什么好怕的了。景略有些不放心,正巧上海公司里也有事情要处理,便一道跟着回去。
陈竹大着肚子带了多多去机场送行。苏先生摸摸多多的脑袋。这一次让妈妈给你生一个妹妹。
多多总是问,妈妈你为什么不上班呀?因为你爸爸说他要养我的呀。陈竹说这话时就盯着他看,一脸笑盈盈的。
陈竹本来是一家航空公司的乘务员。有一次陈竹飞北京,大晚上的给景略打长途电话。刚刚我打车,被一个拎着大行李小姑娘抢先了。还撞了我一下。陈竹已怀孕两月,因为瘦几乎看不出来。有没有怎么样?没有。那个小姑娘是要赶飞机逃回家来呢。她反而是轻轻笑了一下。那年正巧非典,不少学生甚至因故不去学校报道。景略在电话那头听了,说,别做了,回来吧。我养你。
彼时,他们谈恋爱不过一年。陈竹辞职回家,两人连忙去领了证。
结婚后不久,景略带陈竹回了一次老家。
父亲对他此前擅自辞职的不满已渐渐消退,或者是在弟弟的行为衬托下对他日渐满意。因为要建造大型的轻纺贸易城,他外婆家在乡下的田地好几年前被征收了去,那些世代以田维生的农人因此获得了一大笔钱,每年还能拿到不菲的租金分红,从此不用干活。人们拿钱造了小洋楼,天天窝着搓麻将。外婆家的几个子女按照人头份额分了钱,小姨的手头一下子就阔绰了。弟弟去留学,不出半年回来说是读不进去,于是就此供起来。那小子买了车,天天和一群同样靠地发财的子弟在外面瞎混,把父亲气得高血压却也没办法。打消望子成龙的白日梦,摆正心态。反正有钱,只要不闯大祸,就一直这么养着罢。
他变成了父亲眼里有出息的儿子,父亲见了陈竹满意地直点头。小姨逢人就说,我家景略在上海开公司赚大钱,娶了一个上海老婆,漂亮得很。
他陪莲生去听音乐会,还未过半场,手机震动起来。陈竹打来电话,我爸进医院了,你快点回来好不好。
陈竹的父亲曾是一家厂里的销售科科长,官职不大油水颇多。用他自己的话说该潇洒的都潇洒过了。等年纪大退休了,本来声色犬马的生活就一下子黯淡下来,从来不生病的身体也显出颓势来。
他急急地赶去医院,帮着忙进忙出,任凭谁看都是一个好老公好女婿。
等到停歇下来坐回到陈竹身边。我让我妈先回去了,她自己的身体本来就不好。多多也需要人陪。陈竹不紧不慢的地讲着话,一脸的平和。最后,她说,刚才有一个女的打电话给你。我接了。
哦。有没有说什么?他扭开手里的矿泉水,之前只顾着缴费、咨询,现在停歇下来,这才觉得口渴得厉害。
没什么。我就告诉她你岳父病了,她还慰问了一下。陈竹说着,把手机递了过来。
真是一个漫长的电话。通话记录显示是16分钟48秒。他此后再也无从得知,在那个电话里里,她们两个到底说了些什么话。双方对此皆闭口不谈。
他关了机。捏了捏陈竹的手,还是和当初一样又软又细的。这双手,是他见过最好看的手,爱极了。他旧时见过母亲的手、小姨的手还有老家女眷的手,都是粗苯的,冬天里还会生冻疮,简直触目惊心。所以,结婚这几年,他从来舍不得让陈竹做家务。走吧,去看看爸。
莲生后来带了女儿去了美国。
景略路上偶遇一个旧时同窗。两人聊了一会儿近况。夏莲生你还记得吧,听说上个月去美国了。她算是命好,大多数情况下,老公一个人在外面几年,最后总是离婚的。那人补充道,我小舅舅当年就是去了日本以后和他老婆离婚的。又聊了几句,两人才告别。
他上了车,摇下车窗,只觉得这黄梅天闷得慌。他曾经接触过一个台湾客户,在他这里买下一套超过七位数的豪宅。同他一同来看房子的女子已过了三十岁,但与男人相比还是年轻的。不过又是一个金屋藏娇的故事。可他后来才知道,那台湾人为了这个跳芭蕾的女人几乎净身出户,年过半百再重新开始也算得魄力。旁人都觉得不值。这年头家中红旗不倒外面彩旗飘飘不算得什么新闻,社会道德下限早已被无限拉低,对穷人来讲结婚成本太高,对富人来说离婚成本也不低。明明早已过了荒唐的年纪。冲冠一怒为红颜,你傻啊。
他想他一定是不够爱她。否则又怎会任凭岁月在这样的沉默中流逝,他应该和温州人一样不甘心吗?他不知道。后来他又怀疑,莲生或许是他在心里构建的幻影,那色彩是他后来一笔一笔添上去的,并不具有实际的人物指向。十年后的再遇,他从未对莲生有过任何甜言蜜语。他不会说,也不会说。即使是自己的妻子,他也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这样的话。这个字太过于沉重,整日挂在嘴上的人才应该被狠狠打上两记耳光。也好在,陈竹对此不怎么在意。哪一天,他说了,陈竹倒是会以为他脑子坏掉了吧。
路过苏先生家,决计拐进去看看。
这片区域的改建已全部完毕,之前住在此地的人路过,简直认不出来旧址。唯有苏先生家的那栋房子,安静地处在一个角落里岿然不动。因周围的房子拆了,他的独栋更是惹眼。景略找人帮他把院子外的墙重新做了围护,涂了白色的颜料。后来不知是谁,半夜里偷偷在一面侧墙上,画了喷漆漫画。此后一发不可收拾,这面墙就成了不知名画家的涂鸦墙,还有人在上面喷了I love shanghai的字样。苏先生也不介意。这倒是一道风景线。
吴厂长也在。见他进门,连声道,稀客来了。
才说了几句话,电话铃响起来。苏先生起身去接,只听得他道,跟她讲,想都不要想。我们早就没有关系了。
不久前,和苏家早已失去联系的李璇英突然找上门来,说是要分房子。闹了两次,都吃了苏先生的闭门羹。李璇英不甘心,我要同你打官司。苏先生冷哼,那我等着。
苏先生的电话漫长而纠结,吴厂长对景略道,去外面抽根香烟去。
因落雨,他们不能够走到院子去,只好站在倚在门口的石柱上抽香烟。吴厂长手指间的红点点在黑魆魆的空间里星星闪闪。
今天不开心啊。吴厂长说。
没有啊。景略说。
我之前在淮海路上看见你了。吴厂长看也不看他,说道,我跟你吴阿姨结婚都要50年了。时间过得真快。
几乎每日都有想不开的人从“黑弄堂”里被抬出来,有几次吴厂长也忍不住。他已有一天没有吃过饭,他想先回家吃点东西,然后再做接下来的事情。回家打开门,屋子里有一股香味道。吴太太听到他回来,把头伸出厨房,冲他眨眨眼,好像有什么喜事。快点把门关上。今朝我买了猪排,去拿辣酱油,我这里快好了。那块炸猪排,金灿灿的,又脆又嫩,沾上辣酱油咬一口,吴厂长的眼泪都要流下来。
他们一直没有小孩。起先几年,是年轻,不想要,后来想要时却要不到。年轻气盛时,吴厂长也在外面荒唐过,等着找个好时机和妻子开口提离婚。可拖着拖着,时局不允许了。再后来,也就这样了。
那日,吴太太一共买了四块猪排,其中三块给了吴厂长。吴太太说,人不开心的时候吃油炸的东西就可以开心一点。那次之后,他们几乎每一周都要吃一次炸猪排。
屋里的电话还在继续。吴厂长问,现在这栋房子可以卖多少?
景略伸出一个手来晃了晃。
不得了啊。吴厂长笑,人呐,没钱烦,有钱了也烦。想穿了,也就这回事情是不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吴厂长把香烟屁股摁灭了。抬头看看外面,雨停了,再不回去,家里的老太婆要啰嗦了。
我顺路送你吧。
也好的。
他开车路过那家大戏院,依旧是灯火辉煌的样子。今日里面上演的是哪一出?不得而知。
你就是陈竹吗?阿姨上周到店里来过户的那套房子上面是你的名字,所以需要你过来签字的。她有跟你说过的吧。
回来吧,我养你。
我,何景略,愿意娶陈竹为妻,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不论她生病或是健康、富有或贫穷,都彼此相爱、珍惜。
人家好人家的小姑娘跟了你,给你生了儿子,你是不能辜负人家的。
是是是。房子是他一手造起来的,总不见得他一手再砸了吧。
戏里最后那句膈得他心慌。第二天起床,振保改过自新,又变成了个好人。
到了多多上小学的年龄,陈竹就和多多住去了香港。平日里,景略的生意业务都在上海,只能每个月抽空去陪他们待几天。等多多放假了,陈竹再带回上海来。
陈竹的母亲背地里其实是不赞成女儿的两地分居。人家是天天盯着自家老公,怕是有什么事情。你倒好,反而住开来。陈竹也不多话,只道,分开来亲近,天天在一起吵架伤感情。母亲白她一眼,你倒是放心的。不放心又能怎么样。爸爸这样,你不是也没离婚吗?气氛一下子就冷下来了。陈竹有些后悔说的话,就如同她后悔十六岁在外面撞破父亲丑事回家即刻告诉母亲十七岁翻出父亲藏私房钱的信封在上面写下“陈竹到此一游”一样。那时,她看多了唯美韩剧和言情小说,怀了一颗少女玻璃心容不下半粒沙,不晓得这世间上的感情没有一件不是千疮百孔的,不晓得这世间上还有许多事情是不能放在台面上来的。讲破多没有意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又不是99纯金可以验货,人和人之间哪有说得清楚的。活得潇洒的聪明人从来都是********的高手呀。
过了许久,母亲叹了口气,人死都死了,就不要谈了。我是希望你可以好好过日子。
他们结婚已有十年。陈竹也认识不少和景略业务上有来往的人,有人二婚三婚也有人有始有终。他们的太太和陈竹交了朋友,坐在一起,女人聊起自己的丈夫来,总有万般不是。王太太说,男人呀,一有钱就变坏。李太太讲,我就是不离婚,分财产他是不舍得的。不甘心,就让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死的时候,墓地都是贴隔壁占着,死也不能让他清净。心里是有多少恨。而这恨也比独自寂寞来得好。
你家何先生倒是个好人,也没有见到在外面怎么样。但是毕竟年纪还轻,四十都没到吧,你要看得紧一点。现在只有多多一个呀,赶紧再生一个吧。
回上海已是晚上。望下去,隔了一条黄浦江,两岸夜景璀璨,像是点了火一样。在多多去香港念书的这几年来,他曾无数次这样往来于沪港两地的航班,看见这样的上海。他听见座位后面传来人声,这就是上海啊。语气里带有一点点的疑问、怀疑、羡慕、赞叹、难以置信以及迫不及待。
这就是上海啊。十八岁时,他也是这样讲的吧。多少年过去了。
对于景略而言,他无疑是幸运的。他承认自己不是敏感的高瞻远瞩,而是误打误撞进入现在经营的行业,再然后变成时代变迁的受益者。他起先没有雄心壮志要打拼什么天下,他只是希望留在这里。也许磕磕碰碰过,但芳登说什么来着,你要爱它,它才会接受你。上海到底是什么地方呢?远东第一大城冒险家的乐园?华洋杂居自有一套生存法则的租界?全都是一百年前从各地迁徙过来的人,做生意的、寻乐子的、谋生计的、搞暗杀的、闹革命的,官人、水手、戏子、小贩、学徒,山东人、宁波人、潮州人、扬州人、湖南人,法国人、英国人、俄国人、犹太人、日本人,那么多统统汇聚在这里,说各式各样的语言,最后又融合成了上海话。这地方,就是这样的神奇,你白手起家立业成家坐吃等死,为的是要好好地活上一回。景略的上海话是从苏先生这里学的。他是决计要放下心里面的疙瘩,真真正正活上一回。而命运也真是善待他。此后所有的境遇顺利的有些不像话,仿佛有一只手推着他往前走,上海给了他一切的希望和承诺,而且都是他的。他赚了钱,买了房子车子讨了老婆生了孩子。他在这里住了近二十年,见过各式各样的上海人,这才意识到,纵使在同一座城里,不同区有不同的特质也住有不同的人。有从小住在部队军区大院,从来只讲北方官话的;也有住在下只角棚户区开口闭口苏北方言的。这城市一面是光鲜亮丽的商业区一面还有像城中村一样的建筑。这城市那么大,且还在日复一日的向外拓展迁移,但她也是那么得小,当人们聚在一起是,共同的回忆只有那么一点点才可以引起共鸣。
上海就跟纽约似的,迁徙大都市。有人一百年前来,有人现在才来。先后顺序不同而已。到底是有多少人是出生在这里的呢,至少我就不是。但现在人家叫我什么,上海老克勒。苏先生说,什么是上海人呢,这不就是上海人么。你现在也不是就是上海人了么。
飞机降落让苏先生有些紧张,一直闭着眼睛,两手握拳攥得紧。等终于着落了,他才拍拍苏先生,到了。
苏先生睁开眼睛来。到家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