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芸有了身孕,于是让吴慧陪她去打胎。这是一个不能要的孩子。孩子父亲已经手机关机三天了,踪迹全无。吴慧气愤地骂道:这个王八蛋!
起初窦芸还不确定。她只是在常规时间里没有来例假,这种情况以前也有过,并没在意。后来,她开始在清晨时分被恶心感弄醒,整个白天浑身不适,像有虫子在骨头里爬行、撕咬,有一段时间,她特别想吃油条。她给吴慧打电话说明情况,后者第一反应就是“有了”。
你这么肯定?
我也不是太肯定。吴慧毕竟自己也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只是或多或少听说过。先查一查吧。
怎么查?窦芸停顿了一下,突然声音颤抖起来,慧,我好怕。
别怕别怕。有我呢。吴慧在电话那头拍着并不丰满的胸脯说,你等着,我现在马上就去找你。
在去窦芸家的路上,吴慧拐了一趟药店。她壮起胆子询问店员有什么办法可以检查是否怀孕,那位看上去比她年纪大不了几岁的店员面无表情地将一支验孕棒扔在了玻璃柜台上。
这个怎么测?
上面有说明,自己看。对方声音冰冷,毫无感情色彩。这和吴慧之前想的不太一样,她以为凭她这个年纪去买这玩意儿,没准会引来一番暧昧的挤眉弄眼。
多少钱?
付了钞票,走出药店,吴慧如释重负。其实这并非第一次为窦芸买药。就在窦芸和那男的在一起不久之后,有一天晚上,这位最最亲爱的好朋友还打电话给自己,求她去帮忙买一盒“事后药”。说是“求”,其实无非是撒娇。窦芸长相甜美,小巧,对吴慧存在极强的依赖心理。那是一次糟糕的买药经历。下着大雨,她跑了三个小时才找到一家24小时营业的药店,回来的路上她由于太过匆忙不慎摔在了一条黑魆魆的阴沟里,浑身湿透,肮脏,恶臭,得到的仅仅是窦芸一句不痛不痒的“谢谢”,以及认识了一个生僻的字:毓。毓婷的毓。
不过对于这些,吴慧似乎并无怨言。她相貌平平,性格内向,成绩普通,朋友极少,目前看来,只有窦芸对她是真诚的。她和窦芸同为本市第六中学的高二学生,两人相差半岁,无论是在学校里还是放学后,关系好到形影不离。
到哪儿了?窦芸打来电话。
在楼下了。
买了吗?
买了。
哦,那好,上来的时候帮我去小卖部买包乐事薯片,原味的,我今天刚拷了部美剧。
还是特大包的那种?
对,特大包的。
好吧。吴慧无奈地挂上电话。很显然,窦芸还是孩子,这么一件严重到令人发指的事情,不久前还怕得要死,这会儿又如此轻描淡写。
看完一集《真爱如血》,在吴慧的强烈建议下,窦芸一脸不高兴地拿着验孕棒去了卫生间,并从里面反锁上了门。吴慧在客厅焦急地等待着。过了很长时间,她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于是跑过去噔噔噔敲门。门开了,窦芸表情非常痛苦地从里面走了出来。
怎么样?
你自己看。
吴慧接过验孕棒,中间的白色部分显现出了一条浅浅的红色。她急忙拿过包装盒上的说明图案作比较,果然,怀了。
会不会出错?我听说验孕棒有时候也不准。
不会错的,不会错的。窦芸一把扑到沙发上,把头埋在抱枕里,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完啦,呜呜,完啦。
吴慧走到窦芸身边,把她抱起来,揽在自己的怀里。不哭不哭。吴慧此时眼前掠过几幅影视剧中的画面,但很快一闪而过。
芸,给他打电话吧。
这一句话似乎点醒了窦芸。她猛然停止了哭泣,把脸上的眼泪和鼻涕一抹,再从茶几上的木质纸盒里抽出一张纸巾,把手擦了擦。
对,我现在就给他打,看他怎么说。
但拿起电话,窦芸又犹豫了。
要不,你帮我打吧。
什么?!吴慧这次是真生气了,绝对不行,这个电话你必须自己打,有些事情一定要去面对。
可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开口啊。
什么叫不知道怎么开口?直接骂他啊,让他负责。
他负不起责的。
哦,这个时候你倒是替他着想,那他当时怎么不替你考虑啊,安全措施也不做,而且你还未成年呢,真要把事情弄大了,他这算强奸,懂吗?
吴慧不知道哪儿来的这么大一股劲儿,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而且情绪激昂,倒是把窦芸给说愣住了。
那他会坐牢吗?
你管他呢,总之你就这么跟他说,吓唬吓唬他。
好吧。窦芸沉吟了一会儿,说,其实这里面我也有责任。
废话,你当然有责任……算了,不说了,你现在就打,不打我就告诉你妈去了。
别别别,好慧慧,我打就是。
电话打了,响了十几声,没人接听,接着打,还是一样。
怎么办?窦芸问。
待会儿再打吧。
慧,把薯片拿给我,我们再看一集《真爱如血》。
窦芸情绪转换的速度让人吃惊,不过吴慧对她的性格早已习惯,只是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一直到吴慧回家之前,他依然没有接听电话。吴慧提出直接去他学校堵他,但这次窦芸死活也不愿意了。她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先回去吧,我晚上再给他发短消息试试,可能他在忙也不一定。
忙个屁!吴慧叮嘱窦芸好好休息。
就这样过去了三天。三天之内,窦芸给他打了无数电话和发了短信,开始还能通,只是没人接,后来再打就关机了。窦芸跟吴慧说,他会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吴慧直嘲笑她天真。眼看着十一长假就要结束了,一旦开始上课,以目前密集的课程安排,接下去根本没时间去解决这件事了。于是,窦芸让吴慧陪她去做人流。
你想清楚了?
嗯,反正都这样了,我总不能任由他(她)在我肚子里越滚越大。我上一些论坛看了,现在的技术很好,往手术台上一躺,一针麻药,睡一觉醒来就解决了,就像做了一场梦。
这场梦代价太大了,再说你身体弱。
没事,我年轻嘛。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吴慧问:他还是联系不上?
嗯。就当他死了吧。
在去医院之前,窦芸在梳妆台前好好地把自己打扮了一番。校服肯定是不能穿的,窦芸翻出了妈妈年轻时的连衣裙和高跟鞋,穿了双黑色的长筒丝袜,把头发上的皮筋拿掉,让头发自然地披散开来,脸上化了颇为浓艳的妆,由于缺乏经验,鲜艳的口红好几次蹭到了嘴角,吴慧赶紧用湿纸巾帮她擦干净。画完之后照镜子,窦芸感觉自己有点像美剧中的美女吸血鬼,很满意。
你要不要也涂点?
不了,你涂好看,我涂就等于毁容。
瞎说,我看看。窦芸把吴慧拉到镜子前,仔细端详了她一番。说实在的,你其实挺漂亮的,我以前怎么就没注意呢。
再说我撕烂你的嘴。
两人嬉闹了一番。然后出门。上了公交,再倒了趟地铁,还得步行一段路才能到达目的地。这家名为“黄河”的妇产医院是吴慧在电视上看到的,虽然偏远,但也正因为如此,不大容易撞见熟人。
这是一幢三层的白色小楼,楼的外立面挂了一块三米见方的电子显示屏,上面不时滚动着本院各种诊治项目以及广告用语。其中一句是:无痛人流,凭学生证八折。
你带学生证了吗?吴慧问。
去你的。
两人进了大门,先挂号,然后上二楼找到计划生育科,前面还有两个,于是就找位子先坐下。
你看看那女的。窦芸朝右前方的角落努了努嘴。吴慧看见一个胖姑娘独自坐在一台液晶电视下面,低垂着头,不停摆弄着手机,时不时还用手臂去抹眼睛。
肯定是被男朋友甩了。窦芸说。
唉,真可怜,肚子都这么大了,恐怕做手术会危险。
你看错了吧,她那是胖,不是肚子大。
噢,是吗,我还以为她至少五个月了呢。
两人交头接耳地评论着,偶尔还笑出声来,那个胖姑娘似乎察觉到了,抬头看了眼她们,然后继续埋头发短信。她头上的电视里正在播《还珠格格》。
待会儿医生问你,你就说自己刚结婚,但为了事业暂时还不想要孩子。
别扯了,你以为我化点妆医生就看不出来我的真实年纪了?
谁叫你长了张娃娃脸。那你打算怎么说?
照实说呗。
照实说?
嗯,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种医院,哎,学生八折。
说完,窦芸自己就笑起来了。吴慧也挤出了几丝僵硬的笑容。
很快叫到了窦芸的名字。她进去不到五分钟就出来,手里拿着一张白色的单子。
陪我去交费。医生说先做B超,根据结果确认是否怀孕。如果怀了的话,今天就可以做手术。
那再好不过了。
就这样,整个上午她们都在进行各种身体检验,又是抽血,又是验尿,等B超检测结果一出来,虽然她们早有了心理准备,还是感觉被闷棍击中了后脑勺般难受。胚胎已经七周了,但在打印出来的图片上看如同一粒毛豆。手术定在下午三点进行,窦芸选择了价格最高但“绝对没有任何痛苦”(医生语)的人流方式。
中午两人在医院附近的麦当劳吃了顿。出乎吴慧的意料,窦芸胃口很好。
我得补充体力,下午还有一场硬仗。
但从麦当劳出来,去医院的这不到两百米的路上,窦芸突然就崩溃了。她双腿一软,屁股蹲坐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十指深深插进头发深处,头摇得像失去了控制一般,眼泪决堤而下。接着,她开始挥起双拳,冲着自己的小腹猛烈敲打起来,表情相当凶狠,不顾一切。吴慧一开始被吓傻了,等她反应过来,立即跑过去把她双臂抱住,将额头压住对方的额头,一边叫着“不要这样”一边用更大的哭声来给自己壮胆。一辆路过的黑色丰田轿车停在她们身旁,车窗摇下,车内的男子询问是否需要帮助,等了一会儿见根本没人搭理他,就讪讪驾车离去了。
手术进行得很顺利。当窦芸脸色苍白地缓缓从手术室里走出来,吴慧感到心疼极了。她急忙上前搂住窦芸的双肩,搀扶着她到走廊上的座椅坐下,然后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旺仔牛奶送给窦芸的嘴边。窦芸对着她虚弱的一笑,嘴里不停叨唠着:总算结束了,总算结束了。
但这个故事对于吴慧来说,还远没有结束。之前,就在窦芸昏睡在手术台上,任凭医生从自己子宫里刮走那粒毛豆般的生命的时候,在外面等待的吴慧给他打了个电话。他换了个只有她知道的电话号码。
我好怕,真的,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怕什么,她不会知道的。何况,我跟她早完了,我爱的是你。
我现在心好乱。我好怕你有一天会像对她一样对我。
怎么会呢,宝贝,别疑神疑鬼了。她属于过去,而你属于未来。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现在?唔,对了,慧,现在我得去打篮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