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明天回上海。”髙婕以为是房间里信号不好,推开门走进阳台,风夹着雨点刮过来,房门在门框和墙上来回地撞,撞击声加上摩擦声干扰了她,她不得不用手捂住另一只耳朵才能勉强听清电话,而电话那头赵建宏却没有说话。她大声说:
“这边下着暴雨。”就算髙婕不说,赵建宏也听得见电话里的风声和雨声。他说:
“我听见了,你在外面么?”
“我站在阳台上。”阳台的地面墙面已经全都湿了,髙婕的脸上也很快就湿了。
赵建宏以为髙婕站在天台上,突然感觉一阵恐怖。虽然他很快就发现自己误会了,心脏那种紧张的感觉还是持续了一小段时间。“你要不回屋里吧,噪音很大。”他说。
髙婕的阳台下面是停车场,面积很大,里面一辆汽车都没有,只有保安的摩托车。地上的积水很高,没过摩托车的半个车轮。她走进房间,随手带上房门。“行了,我回屋里了。”她身上的T恤湿了半边,牛仔裤膝盖往下也湿了一片。想到第二天中午就要离开,现在洗衣服已经来不及,这让她有点烦恼,“稍等。”她脱下衣服,把T恤和牛仔裤分别搭在两张椅子的靠背上,文胸上湿了一点,她也脱了下来,再从行李袋中取出连衣裙穿上。赵建宏在洗手间里洗了脸。他凑到镜子前,用手指拨下眼皮,看见眼睛里的血丝,又用小臂贴着前额试了试,低烧还没退。
“好了。”髙婕拿起手机,“你那边没下雨么?你现在在哪?”
“我在酒店房间。”赵建宏拉开窗帘,外面已经没有闪电,雨势稍微小了,楼下的河沟和田地完全淹没在水下,只能看见巨大的水面,带有灰蓝色的金属光泽,反射出零散而且暗淡的光点,透出底下的浑浊,往南伸展过去,还没来得及接近夜空,就进入了彻底的黑暗。
“我还以为你每天都睡在工地。”髙婕说。
“这么大的雨,”赵建宏说,“工地的板房估计已经被冲走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髙婕说。那个时候,赵建宏还不知道工地的板房确实已经被倒灌的海水冲走,事实上,那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大的一场大雨。短暂的沉默之后,髙婕说:
“谢谢你。”窗外的黑夜吸引着赵建宏,让他突然出现轻微的晕眩,虽然很短暂,却足以让他错过了髙婕的话。他确实听见了那句话,却无法像平时一样很快地理解其中的含义,及时做出反应。髙婕很快地又说起南澳岛,她把宋井形容为“一个莫名其妙的景点”。
“你知道西班牙有一栋四十七层的公寓么?”赵建宏说。
“啊?”髙婕说,“西班牙?”
“也可以是一个莫名其妙的景点。”赵建宏说,“西班牙有一栋四十七层的公寓,忘记装电梯了。前几天的新闻。”
“怎么会这样?”髙婕吃吃地笑了,笑声通过电话传到赵建宏这边,听上去有点惊悚。
“好像是因为资金问题,项目多次转手,”赵建宏说,“又多次修改方案,从二十层变成四十七层,更换了设计师,反正就是倒霉,结果最后的图纸忘记给公寓设计电梯,直到快要完工才有人发现。”
“为什么是一个景点?”髙婕还在笑,连她自己都奇怪,这个新闻也说不上有多好笑,可她就是停不下来。
“我刚才突然觉得一栋四十七层的公寓没有电梯,”赵建宏说,“肯定不会有人住,到最后估计也只能变成一个旅游景点了。”
“可是谁会去啊?”髙婕说,“根本不会有人愿意爬四十七层楼梯上去的,上面什么都没有。”
“就算什么都没有,”赵建宏停下来想了想,“那样也会有人想要上去。”髙婕叹了口气,声音很轻,赵建宏不可能听见。然后她很快又笑了起来:
“就像宋井一样。”
“对。”
髙婕半躺在床上,枕头竖着靠在背后,天花板上两支白色的日光灯发出明亮的光,整个房间都是白色的。楼里只有髙婕一个人,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在黑色的下雨的夜里,白色变成了危险的颜色。明天她就要离开这个房间,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离开的是赵建宏的房子,起码那里的照明很暗。就算是晚饭后,他们在客厅说话的时候,赵建宏也只会开着餐厅的吊灯,她甚至怀疑,那也是因为她在场才留着的。在她的想象里,赵建宏一个人在家只会打开沙发后面的落地灯,也可能整晚坐在餐桌边上。这是个正常的选择,如果她现在在那个房子里,她也会坐在餐桌边上打这个电话。
“喂。”髙婕说。
“嗯?”赵建宏说。
“真的很谢谢你,”髙婕说,“我是说你帮我找了房子,还管饭。在火车上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你看上去不像一个多管闲事的人。”
“这有什么区别呢。”赵建宏知道髙婕并不是在说他多管闲事。
“你什么时候再去上海,”髙婕说,“记得要找我。”这句话让赵建宏难过,“如果有机会的话。”他说,然后话题变成了上海。他对上海一点都不了解,在上海的那段时间像是出差,连旅游都说不上,髙婕却表现得很兴奋,好像两人已经约好了时间在上海再见。在她的“行程”里,有几个地点是赵建宏去过的,经髙婕提醒,他才发现自己完全想不起来。他本来已经坐在小圆桌旁,这个时候他又抽出香烟,站了起来,窗外雨势又大了,玻璃再次变得模糊。模糊的玻璃像镜子一样,正好可以让他把视线停在上面,上面反映出香烟的火光。他试着回忆髙婕提起的那几个地点:从第一天开始,按每天的行程,像侦探那样寻找线索,结果线索也像杀人案一样复杂,关键的地方被一再地错过。这让他沮丧,后来他把那天晚上失常的表现归咎于身体状况,低烧让他精神恍惚。髙婕说得很慢而且尽兴,他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其实他根本听不见髙婕说的话,而髙婕直到把“行程”全部说完也没有发现他的忽视。后来髙婕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有点不知所措。在那一阵沉默中,赵建宏突然清醒了,他感觉放松,那几个莫名其妙的地点变得无关紧要,当时他甚至以为,这件事从此不会再给他带来困扰,至少暂时不会。髙婕轻轻叹了口气,这一次赵建宏听见了,她说:
“不好意思,从你那借的书还没还给你,我放在房间的书桌上。”
“没事。”赵建宏手里的烟早就抽完了,玻璃上也没有红色的火光,只反映出他昏暗模糊的脸,他的视线穿过玻璃窗,看着窗外的黑夜。他突然想起在龙川车站的候车室髙婕从门口向他走过来的场景。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他不仅记得髙婕扎着马尾,穿米白色的T恤,胸前的印花是一张CD的封面,还有褪色的牛仔裤和浅褐色的平底圆头皮鞋,连一手提着水壶一手拿着钱的售票员,坐在第一排吃着桶装泡面的中年男人……甚至连灯光和空气他都能记得起来。当时他们连对方的姓名都不知道,而髙婕却好像从很远方的地方走过来对他说,“我找了你很久。”说起来,她当时看上去确实像是走了很长的路。
“明天我走的时候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消防箱底下。”髙婕说。
赵建宏知道这一通电话就要结束,突然很想多说几句,“你还会来汕头么?”他说。就在他说话的时候,在黑暗中远处出现一束蓝色的光线,把黑色的夜空和水面连接起来,突然出现并且在一瞬间消失,在光线消失的同时,房间的灯光和窗外原先微弱的光也一起消失了,他站在彻底的黑暗之中,听见电话挂断的提示音,连声音也一起消失了。
髙婕只听见“你还会……”电话就断线了,她回拨了电话,听到“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通”的提示音。她拨了不止一次,直到睡前,她还打算第二天离开之前再给赵建宏打个电话。后来她放下手机,打开阳台的门。房间里很闷,她必须打开门透透风,这一次她没有走出去,只是站在门里往外看。她没有想到,第二天赵建宏的电话还是打不通,等她到了汕头火车站,站在火车站大门外,她将会收到10086的短信,内容如下:“省政府应急办、广铁集团公司提醒您:受持续强降雨影响,京广线铁路运行中断,XX月XX日凌晨零时起,广州火车站往各方向列车、广州火车东站北上往京广方向列车全部停运。持有近期往以上方向火车票的乘客,请及时改乘其他交通工具出行或变更出行计划。需要退票的乘客可在票面日期5天内,到省内各铁路客运车站办理退票手续(尽量不要前往广州火车站、广州火车东站退票)。如有疑问或查询停运车次及具体恢复通车时间,可致电12306或登录12306网站查询。”那天晚上,髙婕没有想到一场大雨让她不能及时离开,她只是平静地站在门里看着外面,等着事情发生变化。
赵建宏站在黑暗里,看着手机屏幕右上角的SOS,他知道短时间内不可能联系上髙婕,也知道自己不可能及时回到汕头。他借着手机屏幕的光,在床头柜上找阿司匹林,他找了很久,从床头柜找到小圆桌和书桌,最后终于在床头柜上找到。他拿起阿司匹林,没有服用,仅仅是想要找到而已。他把它放在小圆桌上,跟香烟和打火机放在一起。然后他在沙发上坐下来,闭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