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城里要拆了。
春节过后的某一天,樊城里街道办贴出一则公告,勒令所有住户在一个月内迁出。一个月的搬迁时间,不管对谁而言都十分紧迫,忙碌而喧嚣的樊城里,彻底慌乱了。
真正的户主基本上都是本地人,他们更早地收到消息,如果不是私心,不可能现在才出告示。受影响最大的莫过于巷内巷外的小商户,整个店面的货物加上存货,要迁出去绝不容易。刚开始那个星期,这些商户十分团结,据理力争,要求房东延期。可不知是哪栋楼的代理房东透露,户主们几乎都签好约了,樊城里将全部拆除。这个地方重建以后就是广州最大的金融城,又一处繁华地了。话说间,那房东不住地抱怨,他们这些代理房东才是真正亏惨了啊,整栋楼里投入的家具,少说也有二十几万,更何况他们大多数不仅仅代理一栋楼。这一拆迁,哪有地方让你放这些东西,贱卖吧,亏,不肯卖就血本无归。
小商户听代理房东们一说,马上晓得拆迁已成定局,抗争已经没有意义了。说到底,他们只是这座城市的外人,没有一纸房产证,连当钉子户的资格都不够。小商户纷纷散去,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计算怎样才能把损失降到最低。
从告示贴出的第二个星期起,住户和商户已经陆陆续续地往外搬。像杨奕帆住的这条小巷,从巷口一路往下,有四个菜摊,三间士多店,一家早餐店,两家快餐店,到这时已经搬走半数店铺。有些菜摊虽然还开门营业,但已经不敢进货,连买带送,只为减轻搬迁时的负担。
每天都有人扛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拖家带口往外迁。有时,满载行李的三轮车还导致巷道内交通堵塞。这种情况持续到第三个星期,一米多宽的巷道,原本两人并肩都嫌拥挤,现在三个人横站还觉得宽松。
初春的风在樊城里的小巷里流窜,所到之处冷冷清清。杨奕帆这栋楼的大部分住户已经搬走了。周阿姨的理发店终于因为没有顾客而关掉了,她起早摸黑地奔走在远近的城中村。这几年,一家三口的生计全靠理发店,店铺关得越久,他们的生活就会越拮据。虽然如此,但她却不再愁眉苦脸。因为周爸已经开始工作了,虽然只是在一家小公司跑业务,但他坚信,总有一天自己能重新接过担子,成为名副其实的一家之主。
沈老汉干脆离开工队,扬言只要有曾小小的地方就有他沈老汉。他始终放心不下这个走夜路的女孩子。又或者,他想在余生里,将对女儿的思念和疼爱转嫁到这个被陋习牺牲的女孩身上。沈老汉没什么学识,一生出卖体力,吃着许多人无法想象的苦。岁月不仅在他的脸上留下痕迹,也改变了他的看法,惟独“女儿是父亲的掌上明珠”这点,他一直保持。为了百年归老之后,有缘重遇女儿之时,问她一句:我算不算一个好父亲?
离规定时间不到一个星期,樊城里几乎成了一座空城。周家这两天在陆续搬迁,他们在距离樊城里两个小时车程的地方重新安家。沈老汉在白云区找了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那是曾小小的意思,她决定再过一段时间就不做陪酒,改行买成衣,住到白云区方便了解行情。而杨奕帆,他也有个大胆的新开始。
这时的樊城里散发出树倒猢狲散的悲凉,跟樊城里一桥之隔的黄村街道却依然人群拥挤。曾小小和杨奕帆看向对面,心里同样五味杂陈。
曾小小问,我们以后还会见面吗?
杨奕帆说,会,肯定会的。
曾小小知道杨奕帆把自己当朋友,可是在她心里,却不满足只当朋友。她越走越慢,渐渐地跟杨奕帆拉开距离。他回过头看着她。
曾小小此时正天人交战,她知道,有些话现在不说,以后就再没勇气了。虽然说了,也无法改变什么,但如果不说,自己日后很可能会感到遗憾。说吧,曾小小鼓励自己。她豁出去了,喊道,杨奕帆,其实我……
她说了,杨奕帆,其实我想吃栗子。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回到住处,却看见已经搬走的周培裕。他特意回来,为了给曾小小道歉,因为自己嘲笑过曾小小的人生是笑话。也为再见杨奕帆,因为他曾许多次,不说教,以同等的高度,静静地陪伴自己。分别的时候,周培裕轻轻地抓住杨奕帆的衬衣下摆,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一定会再见的。这时,周培裕第一次感受到胸腔里那股沸腾的,对长大成人的渴望。
又过了两天,杨奕帆送走曾小小和沈老汉,才开始收拾行李。但半小时过去,他还不知该从何下手。杨奕帆就是这样一个人,能做一手精致的菜肴,却不擅长收拾打扫。他想起曾小小说过,他们都是不完美中的不完美,要学会接受自己的不完美。最后,杨奕帆做出最明智的选择——看着路千行收拾。
花了半天时间,路千行将杨奕帆的衣物被褥,家具厨具,书本文具统统都打包完毕。看着空荡荡的房间,杨奕帆忽觉不习惯。当你还住在这里的时候,总觉得它诸多不好,但等到要离开了,才发现所有的不好都是樊城里可爱的之处。
杨奕帆感叹着,打开钱包,将一直放在里面的照片拿了出来。照片上,身穿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背靠背却同时侧着头,笑容天真烂漫。那时候的他们,无法预料未来,也无惧未来。分手以后,杨奕帆一度想放下这张照片。今天他终于做到了,连同那些过去一起放下,说声再见。
广州有一百多个城中村,今天拆了樊城里,明天也许就轮到黄村。只要这座城市还在发展就不会停止拆拆建建。我们在有限的选择里,住到这个城中村,又在被迫的选择里搬到那个城中村。它因为非常不完美而被拆除,但那些建立在不完美之上的关系却不会被打破。
路千行把最后一箱行李搬到出去,问杨奕帆好了没有。杨奕帆望向路千行,他的微笑让眼角的美人痣十分动人。路千行长臂一伸,自然地搭在杨奕帆的肩头。他边走边说,我查过了,w-inds.今年的巡演定在11月,到时候我们去日本松户看最早那场吧。他想了想,又说,也可以喊上曾小小,这样会更热闹,不过演唱会之后的时间就麻烦了,好大一个电灯泡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