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喇嘛让母亲拿来纸和笔,写下两串看不懂的字母。老宋解释说,这是咒语,净化消业,消灾防病,平安祈福。母亲很认真地在每个藏文或梵文之下标注了汉语拼音,然后压在茶几的玻璃板地下,嘴里叨咕叨咕——正像我爸所说,既然没有坏处,又有何妨?还是他了解她。
老宋红光满面。他养了一种两厘米长的红棕色甲虫,油光锃亮,专吃核桃仁,花生仁什么的,繁殖极快——而老宋每天就吃这些虫,借以进补。老宋热心地捏了几只虫来,它们就那么安安静静地趴在堆满了好吃的果仁碎的盆子里,吃啊吃,既不跳,也不闹,更不离开,然后,其余时间大概就是交配和生育,这就是它们的全部。当然,每天,搞不好什么时候,有些不幸的虫子就会莫名其妙地消失——被老宋的大手捏走,扔进了嘴巴里。深夜里,除了冰箱冷冻机的嗡嗡声,就是这些虫子唰唰唰的咀嚼声,不绝于耳,静夜里竟也十分响亮。
三个僧人对于老宋的进补良方是怎么看的呢?我可不可以吃这些虫?算不算杀生呢?父亲在席间郑重其事地探问。七年之后的父亲,已经比当初成熟多了。
“当然,是不太好的。”那个红光满面的活佛,突然冒出来一句清晰汉语,让父亲吓了一大跳。早已参观过老宋的虫子世界,也看了父亲的小世界,这个笑眯眯的僧人第看着父亲,没有任何谴责之意,但态度鲜明,言语肯定。
父亲将那些虫子放生在了公园的草丛中,不知道这些失去果仁碎的虫子是不是有种失乐园的悲伤。这个因果的链条是庞杂的,但规则却并不复杂,那就是我不杀。
“当然,是不太好的。”这就够了。
僧人们离开之后,母亲日渐淡忘了那些咒语。渐渐地,那两张小纸条被新的记事条和照片覆盖,不知所终,父亲也不以为意。外面的佛菩萨众多,外面的山河庙宇都很大,但不知何方请来的这尊小小的观世音和阳台上的简陋供奉对他却是最重要的。
他的触须越来越柔软,可是,他对我的指导从来没有放弃过。他希望我能定下性子,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我想要摆脱掉缠绕在身上不可见的蛛丝,却看不见真正的敌人在哪里。
你到底要做什么呢?他矢口问。
我哑口无言,愤怒而且气急败坏:连我也不知道!
可能,是我做得不好。他说,真正让我难过的是,我没办法去全心全意地相信一件事情,当我试着去相信的时候,总有一个怀疑的声音跳出来反对我——什么事情都是这样!我总是试图让心里出现的不同的声音都赞同一个观点,我发现,这太难了。
你做让你自己高兴、让别人也高兴,又对人有益无害的事情,也就行了吧。父亲盯着虚空中的一个地方,若有所思地说。
每一个亲人都是我们冤孽,也都是我们的菩萨,此言真实不虚。
母亲接受了同事老马的邀请,去崇文门的天主教堂做礼拜,还领回来一本厚厚的《圣经》。圣经的侧页是红色的,大概象征着这些圣言圣迹由基督的鲜血染红。母亲说,那圣歌真是非常好听,老马的小女儿丹丹参加了唱诗班——她曾是母亲班里鼻梁上架副眼镜的乖乖女。你不记得老马什么样吗?老马呀!她不是原来身体特别不好,瘦得像一头干狼,一脸斑斑点点,现在人老了,身体倒好起来了,脸也胖了,舒展了,看着年轻了——全是因为信教呀——照她说的。
与父亲缠绵悱恻同时又不见曙光的救赎历程不同,母亲所听到的几个教友的奇迹都发生在眼前,并且显而易见地恩泽儿女。她说,丹丹为什么能顺利通过中国银行的招生考试和面试,那么顺利?那可是一份有保障的薪水很高的好工作。全是因为,老马请诸多教友为她的女儿天天祈祷。
父亲听了这个消息以后,显出短暂的动摇。他偷偷地翻阅了母亲的《圣经》,又悄悄放回了原处。他说,这个,不适合咱们中国人——国情不同。
我信基督不可以,母亲搬出了杀手锏,说:你20岁就入了党,亏你还是个老党员呢!信佛就可以么?
父亲沉默了。他一定想起了那些年轻往事,那些,他从未曾对我讲过的。没人知道一个刚刚高中毕业的学生为什么会在人民公社火线入党,在毛主席逝世那一年,他布置灵堂、搭建防震棚,累得晕倒在地,被评为了优秀党员。从来没有人告诉他,激情可以摧毁一个人,愤怒也可摧毁一个人,首先摧毁他的身体。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地抬起头来,反驳说:一怒,我从原来的单位离开了,也没脸再联系故人,党不要我了,没人跟我联系。
你让组织跟你联系,你不主动跟组织联系?母亲显出闻所未闻的讥笑的表情。她是在退休前一年才入了党。那是她奋斗了一辈子才得到的光荣。有些人轻易得来的,另一些人要花一辈子去实现。入党对她来说极具象征意义,也许是种肯定,一生的执着终究有所回报。
父亲觉得跟母亲的争论不在一个层面上。他说:我把佛像供在这儿就证明我一定信佛吗?
如果不信,你又供它干什么呢?
它只是个提醒。
提醒什么?
心里头有佛呀。
言毕,父亲似乎也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愣在那里半晌。
心又是个什么东西呢?他喃喃自语,摊开双手,环顾四周。我看见父亲眼神空灵,但不是空洞。他的眼睛不仅大为清澈透明,而且渗透润泽和暖意。
父亲站起身来,走到阳台上,置身于他的秘密花园,摸摸那些皴皱的苹果和雪梨,看看眼帘低垂的观世音,燃一炷香,青烟直上。他踱步回来,屋内陈设,人与物,一切全然透明清净,美丽异常。他瞥见身后有无数个自己,在做着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任何卑下,罪恶,背叛,所思所想,无一不曾经历,颠倒梦想,令人瞠目,不知该如何解释。他发现,世界上的事情只是语言的存在,却又不是用语言来解释的。
他张了张嘴,什么也没有说。
他一系列的小动作,我全都捕捉到了。我分明看见一个巨大的白色影子,投在他身后,投在墙上和天花板上,白色的人形光芒,跟着他。这分明才是真正的父亲,大踏步地走动,勇敢无畏,值得信赖。那个举止迟缓,畏怯,唠叨,多疑,易怒的男人仅仅是个活动的人偶,真实的他得以蝉蜕。
这个夏天,父亲终于如愿上山。
当晚,他打电话回来报平安,说一路顺畅。第二天,他又打电话回来说,你们放心吧,这里我吃得惯,睡得香,天天逛山看庙,与人谈经论道很是投机,念诵打坐,非常长进。第三天,他就没再打电话回来,接着连续一周没有音讯。他的手机没了信号,寺里的座机也没有人接听。
或许是太担心了,当晚,我居然梦见了我的父亲。
他是那么年轻,细眉细眼,玉树临风,翩翩少年。他凌空站在一“鲤鱼背”山石上,衣袂飘飘,宛如得道的神仙或云游的大侠。在他背后,青山翠谷,云蒸霞蔚。在这个少年人面前,我甚至有几分羞涩,仰脸问:我叫你爸爸还是叫你居士呀?
他笑笑,没有正面回答我,说:你要对治自己的恐惧。
我满心疑问,有对他的挂念,还有对他说的话的不理解。
那就写字吧。他说。
写字?
有什么,你就写出来吧。
他朝我伸出手来,在他身后是他精心布置的秘密花园,不过变得都真实大小。花开满树,琉璃珍宝,晶莹剔透,轻风吹拂,彼此碰撞敲击,仙乐飘飘,美不胜收,不可思议。在这个不可思议的透明而清澈的珍宝当中,美食成宴,美酒成河,烟云缭绕,观世音姐姐站在正中间,也是真人般大小,低垂双目,嘴角含笑。
2005-10-20于北京果园一稿
2013年11月修改于北京果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