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得正艳,玫红色的五瓣花,不知其名字,根茎十分有力量,枝叶繁茂似要铺盖住整大扇窗。花是母亲搬来放在我的窗台,她说,我这一走又不知何时回家,放盆花可以让他们常进进这屋子,看着有点儿生气。
我常年在外,回家时也要忙里忙外。跟小学同学聚,中学同学聚。好姐妹聚,好哥们聚。他开了个琴行去看看,她结婚了去慰问慰问,每天就像无数个赶场,常聚到深夜才回家。事情一多我就变懒,窗台上的花几日也顾不上浇次水。
母亲让我去舅舅和小姨那里看看,我推三阻四,要知道跟朋友说话吃饭是一回事,跟亲戚又是另一回事。我宁可推了不去窝在家里看美剧,看累了就睡。
父亲提了水壶帮我浇了窗台上的花,回家这些日子都是他负责这件事。母亲每天赶早上班,到天黑才进门,聊不下几句就困的上下眼皮打架,她想多呆会儿,跟我再聊会儿天,她就撑着在沙发上坐着,不出一会儿,就已经听见她的鼾声。
回家已接近一个月。父亲为我们姐弟做饭,偶尔下楼买菜及日常用品,偶尔洗衣。早上他起得很早,看看报纸,然后打开电视机。我见过父亲看的台,早上起来上厕所,看父亲看中央一台,下午从房间出来上厕所,见父亲还看中央一台。到了晚上,母亲回来,我们都出来坐在客厅里。虽然一家人,平时却很少这样聚在一起,随便说点什么,大家都会比较热情的参与。我跟父亲说:“换个台吧,爸。”父亲起身,佝偻着背到处找遥控器。
前年,父亲脑溢血,人一下子就倒在地上。瘦小的母亲在慌乱中把父亲抬进出租车,到了医院,医生让办理手续住院,并告诉母亲做好心理准备。
那时我在外地打工,母亲为了不让我担心没有告诉我。对于父亲怎么被母亲抬去医院,父亲又经历了哪些有关生死的搏斗,我毫不知情。
回家以后,母亲才坐在我那屋,边抹眼泪,边跟我说这些。
父亲脱离了生命危险,在半昏迷状态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母亲一提我的名字,父亲就流无声的泪。再过几天,父亲能说一二三的时候,说得最清楚的就是我的名字。他喊我的小名,璐璐。他会说:“璐璐呢,她在哪里。”说不清楚,前后词语常常颠倒,但医生还有母亲都听得出意思。
他的病虽然没有加剧恶化但始终无法恢复成他健康时的样子。休养了一段时间,父亲的意志已经逐渐清醒,可话却不太会说。常一个句子翻过来掉过去说不明白,一个词语的发音也常常混淆。也有的词他明明知道却就是发不出来这个音,他有时对着我们说话,硬是想把某个词语发出音来,挤来挤去,越着急越什么都说不出。他脸颊凹陷,眉骨突出,鬓角的白发已经逐日张狂。
跟父亲一起走路,我会特别小心。他的腿太细,走路好像没有重心,鞋底拖在地上哗哗响,风一吹,裤子全部贴在他的腿上,好像他随时就会倒下。我扶着他,希望给他安全,希望他站得稳。不再像以前,走路跟他相隔一米远。
上中学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变得很近视,坐在前排也很难看清黑板,父亲带我去配眼镜。他那时还尚且年轻,但没读过什么书,没有好工作,靠打零工赚点钱供我读书。配眼镜也是实在不得已才去。
他身穿黑色棉袄,看起来又旧又廉价,一双穿了好几年的皮鞋,虽然被擦得锃亮,却遮掩不住时间在上面留下的褶皱与伤痕。我嫌弃他寒酸,故意不跟他走近,过马路,他一直看着我,护着我,我尽可能的躲他远。
进了眼镜店,卖货阿姨迎上来,问我喜欢什么样的,我看了看,只有一排镜架最便宜,在角落里,我红着脸走过去。父亲看看,抬起头说:“这些就挺好看的嘛,这个蓝色,这个紫色的,都好。”卖货的阿姨看父亲只认便宜货,脸色立刻就起了变化,说话声音又大又快。我选镜片时,父亲不懂,多问了几嘴,那个阿姨不耐烦地回了句“你懂,还是我懂,便宜的就这几种。”
我回头跟父亲抱怨,“你不懂,就别掺和了。”
父亲跟在我身后默默地走着。直到付完了款,我甩下父亲先踏出了门槛。小小的我在心里发誓,以后再也不跟父亲一起出门了。在公车上,我一句话都没跟父亲讲。随着车轮碾过,我满心想逃离的怪念也越来越明显。
早知道父亲现在无法清楚的说话,那时候我就该挽着他的手跟他多说说,哪怕他说的我不喜欢听,他说的不对。
从小到大,我是个生活上不太独立的人。虽然外面的事情自己可以做主,无论升学择校还是找工作,都可以自己决定。但我很少洗衣服,整理自己的物品。屋子常常乱的无法下脚,衣服穿过堆在沙发上,越堆越多,最后不知道哪些件是洗过的哪些件是该洗的。想看书,就去书柜上挑下很多本堆在地上,坐在旁边慢慢读,读累了就把书丢在一边躺在床上睡觉。地下的书安静地躺着,直到我再次想起它们。
深夜,与友人聚后回家,沙发上堆放的衣物被整齐的放进衣柜,书架上的书也都被摆放整齐,窗台的浮灰也被精心擦拭。那盆不知名的花开的那样好,叶子闪着晶莹的绿光。
父亲用含糊不清的语言跟我说,我的衣服都于柜中叠好,若有衣物找不到,要记得去衣柜找。说完,他就转身去厨房擦橱柜。
我说:“爸,这么晚了,你别忙了,歇一会儿。”
出房门洗澡,见父亲在吃馒头。手边没有菜,只有一个白花花的馒头捧在掌心。
“爸,你炒点菜吃啊。”我说。
他摇摇头说:“不用,不用,都快吃完了。”
次日,见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我也在旁边坐下。电视上放了一个战争片,解放军灰头土脸正向上级报告敌人已攻打至最后防守。我想跟父亲说点什么缓解他的闷,看他无聊就靠电视机打发时间于心不忍。却不知为何言语在口中突然形成了一堵无法穿越的厚墙,无法说出一个字。
他爱抽烟,牙齿已经变黄,身体越来越差,每晚用药物泡脚安慰自己会治病。吃饭时,低头不语,不管其他,像小孩儿一样专注自己的碗。看电视常自言自语,好像入了角色。不再像当年我看电视看到动情时哭的痛彻心扉,父亲在一旁笑着说,那都是假的。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客厅比屋里冷的多。北方的冬天依然不可轻视,父亲穿的很少,身上的黑色毛衫已有些时年。看着一向不感兴趣的战争片越发觉得无聊。我始终没找到合适的话语说,起身进了屋。
中午,父亲端给我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上有西红柿和鲜绿的碎葱花,还有一个我爱吃的半生不熟的荷包蛋,我双手接过对他说:“谢谢爸。”他转身又去忙这忙那了。
大学快毕业那年,全家人都为我去哪里工作而着急,饭前饭后谈论的话题总离不开这个。母亲希望我留在本地,晚上可以回家吃,也有人照顾,中午带饭也方便,自己不那么辛苦。父亲自然也希望我留在家乡,找份体面的工作,赚些钱,自己过的好,也好贴补些家用。日后嫁个当官的男人,也好让家里不再受人欺负,少吃点苦。
上大学,我选了一个艺术类专业,对口的工作,就是进去电视台。我在网上投了几份简历,都石沉大海。编导工作,主持人工作,会场主持,路演主持我都投过,没有什么好消息传来。班上的同学,考研、出国、进电视台实习的都有。
母亲让我也去电视台实习,“当主持人不是你的梦想么?你不去电视台,当初怎么那么想考这个专业?”母亲问。我抱怨家里经济条件不好,也没有社会关系,自然事业单位不好进。
父亲马上接过话:“我有个朋友,我托他让你去电视台。”
父亲虽然早年做生意认识了很多人,不过这么多年友情没有维系过,家里经济条件又不好,父母打了很多零工才供我们姐弟读书,没有时间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交朋友。人家根本不会愿意搭理我们。我听了就作罢,没把此事放在心上。即便是真凭好友关系我进去电视台,我又不愿低声下气,不愿勉强笑脸,内里高傲的姿态无法轻易放下。
贫困家庭的孩子多有自卑心理,不过当她渐渐可以接触社会,感受到一些自我存在的价值时,自卑会转化成骨子里的一种高傲,让自己觉得我与这个世界是分离的,我是独一无二的。
过了几天,父亲真托一个故友给我带进电视台实习。我埋怨父亲了好一阵,说他不该管的事瞎管。母亲劝我说父亲为我好,正好我也有机会。
我去了二天。第三天,我没有作任何告别就离开了。
对快毕业的学生来说,有一个这么好的实习机会应该好好珍惜,不应轻易放弃。对于我的选择,父亲自然很失望。我虽内心觉得自己是好样儿的,敢于真正做出选择,很害怕自己会在那里屏气坚持,然后,一辈子,就这样了,逐渐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人。但我自知,还是有愧父母。
我一直都没觉得梦想是不可实现的,我想终有一天,不早不晚,机会会恰好来到,而那时我也会为自己这样或那样的选择而做足准备。
对于理解,父亲和母亲还是给了我最大的支持。
在拥挤的人群中,父亲的脚步明显跟不上,我挽着他的手臂陪他慢慢走,我说:“爸,我们不急,电影还有一段时间才会开演。”
母亲这天休假,本来定好了一家四口的电影票,母亲说她这么久没放假,难得休息一天,想把家里好好收拾下,晚上做我们喜欢的菜吃。我从昨晚说到今天要她跟我们一起出门,母亲太过倔强,她定下的事儿旁人还真是很难说动,我只好跟父亲还有弟弟一起出门。
看完电影回来已经晚上八点多,母亲一个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进门,母亲就赶忙进厨房把热乎乎的饭菜端出来,最爱吃的菜已摆在桌前,最爱的人也都坐在这里爱着我。此刻,外面的冬夜寒冷已成温暖化于心间。
飞机票上的日子很快就到了。前一天母亲就叮嘱我把该收的收好,以免第二天急急忙忙,丢三落四。前一晚怎么睡也睡不好,第二天很早起床,要装作心情好。母亲常说,要出远门,出发前就一定要有好心情,要不然出门都会不顺。
父亲和母亲起得比我还早就在忙碌,父亲做早饭,母亲帮我整理东西。
“上飞机告诉我,下了飞机也要给我打电话。”母亲叮嘱我。
“你这个不装了?这个也不装?”母亲把衣柜打开,翻来翻去问我。
“不装了,那个我不想穿了,南方那么热,也穿不上。”我说。
“那,这个,这个带上吧,万一早晚冷不是没有衣服穿么?”母亲翻出来一件我好几年都不穿的针织衫说。
“妈,那些都不带了,要是冷我可以现买啊。”
“买?不还要花钱?工作不容易啊,省着点花,这个带上吧。”母亲边说边把衣服往我的箱子里塞。
“你带这么多书干什么,这么沉。”
“我要看的。”
“有用的不带,带这么多书。少带几本,多带点衣服,你不是爱臭美嘛!”
“不用了,妈。那些衣服我都不喜欢了,不想穿了。”
“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衣服都好好的,没穿过几次。”母亲边唠叨着边去拉箱子拉链。
“开饭了,准备吃饭吧。”父亲进来叫我们吃饭。
要出门了,父亲和母亲站在门口送我,派了弟弟帮我抬箱子。穿好鞋,心里一股暖流涌上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走了两步楼梯,我回头跟父母说“爸妈,我走了。”
父亲和母亲扶着门框看着我,他们好像变得越来越矮,不再像当年扯着我的手过马路时那样高那样有力气。父亲佝偻着背,母亲的眼窝深陷,眼袋浮肿,终于,在他们饱含深情的目光里我渐渐地消失了。
我忍着的泪水,终于在他们看不见我的时候翻滚成巨浪。告别了弟弟,我坐上出租车赶往机场,路上的车辆没什么变化,像这座城市往常一样,有着它自己的速度和节奏。风把我的头发吹起,把我的眼泪渐渐吹干。
飞机起飞,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始终无法抹去父母送我时的身影。我飞的很远,从北方飞到南方,也许这一生都很远,但我知道,父母会原谅我。
我小时候母亲就常说将来长大我一定会离他们很远,那时我暗自高兴,心想若真如母亲所言该多好。母亲预言了那么多事,这件是她最不愿发生的,但却真真实实的摆在了眼前。
可是,我怎么就飞了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