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阳从小就没有妈妈。
八岁那年，父亲娶了一个陌生女人回家。他把高阳叫到跟前，要高阳喊那个女人妈妈。高阳低着头，张了张嘴，话到嘴边滑出口的却是“阿姨”，女人摸着他的头，手停在半空有些尴尬。父亲给了高阳一个耳光，厉声骂他不听话。高阳的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父亲还要打，被女人拦住，女人说：“算了，算了。”父亲叹口气，领着女人进屋，屋里很快传来嬉闹。
当时高阳站在客厅里，看着窗户外面的景色发呆。他的脸肿得很高，五个指印清晰可见，太阳落下，影子长长的包裹着他。
那天晚上，屋里传来猫儿一样的叫声，急急切切，好像高兴，又好像痛苦。高阳有点担心，便去敲门，可敲开门，女人惊讶愤怒的表情又让他说不上话。之后，这芥蒂在女人心间生根发芽，一年一年，他们表面上礼貌周详，实际却谨小慎微。直到，女人有了自己的孩子，干脆就对高阳冷冰冰的了。
那时候的高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妈妈，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想妈妈是什么味道的，像晨露、像青草、或者像暖风？可他不得而知。直到，很多年过去，他在医院的病房里，看见苏绵绵为止，他才知道，原来都不是，妈妈的味道，是咸的，布满潮湿。就像眼泪。
不过，苏绵绵不是高阳的妈妈，苏绵绵是萧生的妈妈。
那个夏天，因为萧生，高阳认识了苏绵绵。萧生得了抑郁症在宿舍自杀，是高阳把他送进医院的。手术、抢救，然后打电话通知苏绵绵……苏绵绵赶来时，萧生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苏绵绵一个劲儿地跟高阳说谢谢。时不时攥着儿子的手叹气。她抬头的时候，眼里通红通红全是泪。高阳望着她的眸子，心忽然就疼了，他在想，这世上可曾有一个女人也这样为他牵肠挂肚，熬得眼睛通红？
同学们渐渐散去，最后只剩高阳。他陪着苏绵绵坐在走廊上聊天。苏绵绵说萧生小时候调皮捣蛋，青春叛逆。说萧生上了大学还是不懂事让她操碎了心。高阳一句一句听，一直听到夜幕落下挂起繁星点点。
这才发觉，原来，在母亲眼里，连孩子的顽劣都是一种美。那之后，高阳开始对萧生特别照顾，帮他打饭、喊他起床上课、甚至拉他一起自习。不是因为高阳喜欢跟这个乖戾幼稚的男孩子玩，而是因为，苏绵绵临走时曾交代高阳替她看好萧生。
高阳觉得，那是无比重要的承诺。
二
苏绵绵第二次来，咸咸的味道就变成了淡淡的抹茶香。
她煲好鸡汤送到他们宿舍，打出一碗分给高阳喝。她说：“还在长身体，要多吃一点。”她挽起袖子，帮萧生洗衣服，顺便的，连高阳桶里的袜子也一起洗掉了。她用一块特别的肥皂，淡淡的抹茶味，飘得整个宿舍都是。她说，那皂是她自己做的，洗出来的衣服，不伤皮肤。她麻麻利利的拧干，晒好，嘱咐他们要记得收。高阳不知怎么鼻子就酸起来，眼泪流到鸡汤里，他想起自己很久没哭过了，从记事后就没有人帮他洗过衣服，他想起寒冷的冬天，他蹲在偌大的水池边，可别的小朋友都在玩……他想着想着，最后哽咽得发不出声。苏绵绵吓了一跳，她问高阳：“你怎么了？”高阳摇头。萧生在背后小声讲：“妈，高阳没有妈妈。”苏绵绵发出叹息：“原来是这样。”
高阳背对他们，听着这番对话，忽然觉得自己特别可怜。
那之后，苏绵绵就经常请高阳吃饭。有时候萧生在，有时候萧生不在。高阳发现，苏绵绵过得也不快乐，人到中年，所有压力一齐袭来：年迈的父母；忙得不见影子的丈夫；不肯成熟懂事的儿子……
有一次，在新开的日本料理店，苏绵绵喝了一整壶的清酒。她醉了，竟然和高阳抱怨起夫妻生活。她说她和她男人分床多年，如同守活寡，他不爱她，一点也不。她说着说着，眼泪落下，一朵一朵，像盛开的扶桑，招摇着绽放出寂寞。高阳的身体就慢慢热起来，他伸手去摸她，先是头发，再是嘴唇，然后他爬过桌子，爬上了她的腰肢。苏绵绵没有拒绝，反而解开衣服，一层一层，澎湃汹涌。
那是他幻想过很多次的场景，把她推到在地上，吻她、嗅她。没想到竟轻易实现。他充满着好奇的探索着她，尝她的味道，靠在她的怀里。被她照顾，也照顾着她。
高阳进入苏绵绵身体时，苏绵绵发出了叫声，隐忍，哽在喉咙里像风吹过树林。高阳发现女人的胸脯真的很美好，给人镇定安详，他趴在她的左胸，听着她的心跳睡去。半睡半醒的时候，苏绵绵忽然问：“你毕业了想做什么？”高阳答：“想开一个咖啡店。”苏绵绵羡慕的说：“年轻真好，可萧生，却没有一点儿想法。”
又是萧生！
高阳叹口气：“他还没有长大呢。”
后来，寝室的男孩子讨论起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女孩，高阳就躺在床上说，他说：“那个女孩，全身上下都是日本清酒的味道。”
三
高阳以为自己恋爱了，可实际上苏绵绵却消失了。
那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没有来找高阳。甚至连看望儿子都变成偷偷摸摸的行为。高阳发现，她是特意躲着他。
那种滋味一抽一抽如同被好几双手揪着，心隐隐作疼。
他怕，怕就这样再也见不到她。他鼓起勇气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他说，我想跟你谈谈。第一天，她没有回复，第二天也没有，直到两个星期后，她才出现在他面前，穿得非常成熟和端庄，有意显出年龄。她让高阳坐上她的汽车系好安全带，高阳就凑到她的耳边问：“你怎么没来看我？”气息暖暖的喷出，苏绵绵颤抖了一下，很快躲开，苏绵绵说，那天的事……
然后她开始忏悔，她说她不该跟他说那样的话，她喝得太多，她说，她已经四十五岁，而他是她儿子的同学，她说，她一直把他当做自己的孩子，希望疼他，爱他，那样的不伦却是酒精作祟一时冲动。
高阳一把扳过她的肩，高阳说：“我不要你把我当做孩子，我要你把我当做情人。”他的嘴唇执拗的堵上去，从她的眼睛一直吻到脚踝，他年轻的臂膀孔武有力，她挣扎，很快变得瘫软，浑身上下像一只湿透了的水母。这才不得不承认，她也是需要他的。
很需要。因为她的身体干涸太久。
那天，他们做了三次，在车上，狭小的空间媾和缠绕，呼出的水汽把窗户变得朦胧，这让高阳想起小时候看过的一部电影，叫《铁达尼号》，有一个场景里，女人的手滑过玻璃，留下美好的印子。
高阳说：“我真想一辈子都跟你在一起。”苏绵绵发出呢喃。
那之后，他们频繁约会，她给他打电话，或者直接来学校找他，她带他去旅馆，去酒店，去没有人迹的沙滩边。萧生从没怀疑过他们之间有问题，甚至还交代苏绵绵要对高阳好，他说：“高阳是个很可怜的男孩子。”这也让高阳非常内疚，只好加倍的补偿萧生。他帮他抄笔记，拉着他去图书馆查资料，甚至，在苏绵绵忙的时候，他帮萧生洗衣服。同学们都说，他就像他的亲哥哥。萧生暖暖的笑，高阳尴尬的耸肩。
而到了第二年春天，萧生的成绩已经能跟高阳一样好了。
四
苏绵绵说要谢他。
怎么谢？
就用自己的身体。她有那么多挠人的姿势和技巧，把高阳迷得神魂颠倒，甚至愿意在她身上松弛和皱纹的地方轻轻****，夸她美妙。
她给萧生买衣服的时候，必定给高阳也买一套。她给萧生送吃的的时候，必定给高阳也留一份。高阳心里暖得像个热水袋。他想，自己终于得到了跟别人一样多的爱，那些童年的缺憾正在慢慢补上。
直到系里公派出国的候选名额下来，萧生和高阳都在名单上为止，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苏绵绵来学校找他。
那天，苏绵绵特地给高阳买了一架漂亮的手表，还带着高阳去吃昂贵的法式餐。她极尽全力讨好他，吃到一半的时候，却忽然郑重地说：“我希望你把名额让给萧生，因为萧生……”高阳放进嘴边的鹅肝，卡在了喉咙里，那样滑腻的东西，怎么吐也吐不出来，他的眼圈憋得通红，咳了很久，然后他说：“好！我把名额让给萧生”吞下一大口葡萄酒。脸上热辣辣的。
苏绵绵看着高阳的样子，有点内疚，那晚，她在床上特别卖力。她舔着高阳的耳朵，把头发在高阳的胸前轻轻的扫。高阳闭上眼睛，觉得自己躺在泥潭里，一点一点往下陷，高潮的时候，眼泪从眼眶里滑出。声音像叹息。
原来他还是比不过他。不管他多么乖戾，多么幼稚，多么无聊乏味和不懂事，不管他多么优秀，多么成熟，多么体贴周详和懂事。他都比不过他。
暖水袋裂开来，热意一点一点流走，冷却，蒸发。等到苏绵绵睡熟，高阳的心已经干冷得像一块沙漠。
他举起相机，对着苏绵绵的裸体拍了一张又一张不堪的照片。他忽然开始憎恨。憎恨这个始终得不到的女人和爱，憎恨萧生，憎恨世界。
苏绵绵醒来，高阳就坐在床头看她，眼神冷冷的，他问：“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开一家咖啡馆吗？”
苏绵绵愣了愣，想起萧生说这是他毕业的梦想随即摇头。
高阳说：“那是因为我的母亲。”
他说，曾在母亲留下的东西里发现过一个精致的咖啡研磨机，他想原来母亲是爱喝咖啡的，他花了很大力气去学，终于煮得一手很棒的咖啡，希望有一天，有一家店，母亲进来喝咖啡的时候，他会找到她。
苏绵绵说：“那你为我煮一壶咖啡吧。”
高阳点头。
那天的咖啡入口清甜，可回味却是苦的，苏绵绵载他回学校的时候，苦涩一点一点翻上来。她问高阳怎么会这么苦？高阳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高阳说：“有些咖啡就是这样。”
五
高阳没有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见到母亲。
他莫名接到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女人说，想要见他。
高阳握着话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就买了第二天的早班机票。
上飞机前，高阳把苏绵绵的****装进了信封。信封上面写着五个字：我的女人。他把信封丢在宿舍抽屉。他知道，萧生找不到橡皮或者笔一定会去他抽屉拿，然后咋咋呼呼叫上一宿舍的人过来看。他几乎能想象到他打开信封时绝望的表情。
他就是恨他，浅薄无趣，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见到母亲时，高阳的恨就更强烈了。
那个女人比他想象中瘦，周身名牌打扮却全是陌生的味道，她说她准备出国定居，不会再回来，国内的东西能卖的都卖了，只剩下一家年轻时候经营的杂货铺，舍不得，想留给高阳。她的表情很冷淡，自始至终戴着墨镜。她把店铺的钥匙交给高阳，就走了，走之前告诫他不要去找她，因为她有她的家庭，没有人知道她在年轻时候曾生过一个儿子。高阳叫住她，问了最后一个问题，高阳说：“你爱喝咖啡吗？”女人摇摇头，又点点头，女人说：“年轻的时候爱喝，后来就再也不喝了。”
高阳的眼泪掉下来，他望着女人的背影，失望至极。没有任何痛哭流涕拥抱相认的场面，甚至，她都没有希望他开口喊她妈妈。她摆出一副每个人有每个人生活的样子，同他没有半点关系。这却还是他第一次见她！她难道没有歉疚吗？
是的，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对他感到歉疚。
当天，高阳回到学校。萧生冲上来就给了他一拳，重重打在颧骨上，像裂开一样。高阳没有躲，也没有还手，他坐在那里，凭他怎么打。直到寝室的同学上来把萧生拉开。血流了一地。萧生最后趴在高阳的耳边说了一句话，萧生说：“你知道对自己的母亲绝望是一种什么感觉吗？”他随即拿出一把刀朝手腕扎去，然后打电话给苏绵绵，说：“我觉得你很恶心。”
寝室的氛围死一般沉寂，人们把萧生送到医院，高阳不知怎么也跟着去了。他看见苏绵绵在抢救室外嚎啕大哭，脸上的皱纹一根一根冒出来，皮肤耷拉着，好像一瞬间老了十岁，他走到苏绵绵面前，递了一张餐巾纸，苏绵绵怔怔地望着他，苏绵绵说：“你简直是个魔鬼。”
高阳耸耸肩，走出医院，他觉得这一切无聊极了，尤其是萧生，什么事情都要扯到自杀，可偏偏却有人那么在乎。不像他。就算死了，都换不得几滴眼泪。
六
大学剩下的时光就变得流水一般，萧生如愿去了国外，而他的成绩一落千丈，同学们看他像看一个怪物，他再没有朋友。
毕业后，他开始整理母亲送给他的杂货铺，因为煮着一手很棒的咖啡，便想把杂货铺的货卖掉，改成咖啡屋。
杂货铺的上层有个阁楼，他没有钥匙，只好请来锁匠，门打开发现里面装着的不是货品，而是孩子的玩具，满满一屋，木马，铁皮飞机，塑料火车……高阳觉得屋里的味道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锁匠说，我儿子同你一般大，小时候也玩这些……
阁楼的架子上摆着两个木盒，其中一个里面装着高阳的出生证明，边上附卡片，卡片上印着小小的红脚印，两寸的长度看起来很可爱，上面写着：阳阳百日，另一个里面装相册，女人和孩子，每张相片下面都贴了标签：十天、十五天、满月、百日、会坐了、会爬了、周岁、一周半……相册底下是一撮用红绳子绑住的头发，黄黄的非常软，背后仍是一行字：阳阳走了，剪发留念。高阳握着那撮头发哭了。
他没想到，在生命的最初时刻竟也有人这么温柔对待过他，在他的小脚丫上涂油墨，用天和月来计算他的生命，给他买这么多的玩具，甚至在二十年后还完好的保存。高阳摸着相片里的女人，全部是眼泪，他轻轻喊了一声妈妈。
那之后，他给萧生写了长信，他替苏绵绵解释，把错揽在自己身上。他忽然觉得，这世上没有一个人应该对母亲绝望，至少没有人有权让另一个人对他的母亲绝望。
哪怕爱只留在过去，他还是原谅了这个世界。
咖啡屋很快开张，一个穿白裙子的女孩跑进来应聘，女孩一把撞在高阳身上，抬起头冲他笑，高阳闻见了那笑容里有抹茶的味道，薄荷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
他抬头看了看盛世的阳光。他知道，这世界也这样原谅了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