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嫁到邻村。哥哥和嫂子为一家人张罗。有时在田埂上要叹气。有夏想,长大就能娶秀秀,一天到晚靠这个来维持他的身体。他觉得累了。在地头上,他几坐到一起。他不会说话,干脆就不说了。秀秀几天没出工。一个人住在旧屋里。每天早晨,有夏要去厢房给她送一块饼,有时也会是一碗面糊糊。
这时,秀秀也不爱跟他说话。天一透亮,门就在响。
“谁?”
“我。”
门开了,一阵声响。
“姐,我走了。”
又一阵声响,门合上了。炕边是一块饼,有时也会是一碗面糊糊。有夏出了门。去田地的路上,他想起了爹。到地头时,自个又觉得想,全拧着。拧着想只会越想越不舒服。
忠丈朝他走过来,他就说:“啥没想。”
“谁说你想啥了?”忠丈笑了笑,指着他的心说,“有鬼。”
其实,忠丈瞭出来了。其实,瞭出来的,不仅是忠丈。忠丈想说几句,瞭有夏眼前这幅紧张样,就没好意思说。
一天早晨,有夏敲秀秀的门。听门在响,秀秀忽然说了话。
秀秀:“病不轻。”
有夏假装没听。
“我说,你病不轻。”
有夏假装听到了,却不懂。
“我说,我在小屋都知道外边说我俩的话了。”
外边说他俩的话是他爹二老刘给她说的。
二老刘:“你和有夏的事可不好听。”
秀秀:“我还在乎不好听?你还在乎不好听?”
二老刘:“主要不是不好听的事,是丢人的事。”
秀秀:“没人瞭我一眼,有人瞭我一眼,就丢人啦?”
二老刘:“不是瞭一眼的事。是有夏瞭一眼的事。”
秀秀眼眶红着,她说:“就一个人还对我好。我求个好。”
二老刘:“有夏对你好就是个丢人的事,也是个不好听的事。”
秀秀后来就说有夏“病不轻”,二老刘瞪着眼瞭女儿,俩人往后都埋下头。后来,天大黑,他就走了。他的头是从有夏开始躲着他开始埋下的。他以前没这个习惯。有夏的确是病了。
“喊我一声姐。”秀秀的声音有些发抖,俩人有段日子了。
对面没有声音。
直到徐屯的人来找忠丈。大伙想,事原来没过去。小半月后,徐屯来了几个人。里面也有当初来月洼报信的人,他说:“我几思前想后来问个事,拿奸成双一个说得过去说不过去?”
忠丈明白他的意思,就问:“想带人走?”
“痛快!”那个人说,“也是公社领导的指示。”
有夏回家的路上,就瞭见几个熟悉的样子,越想越觉得在哪里见过。在哪里见过呢?在哪里呢?推开家门时,他想到了,哦么。掉头去找忠丈。忠丈听到门在响,开了门迎面第一句话是:“他几来咱几村做啥?”
忠丈:“找秀秀去一趟。”
有夏:“我****娘,忠丈。”
忠丈懵了。他动了几下嘴唇,没等他说出格话,有夏就跑了。他以为有夏是怕了他,其实不是。有夏是追去了徐屯。有夏以前胆小,现在他一边跑一边不知道还有啥可怕的。他在徐屯找到了那几个人。他几那时刚从外面回来,在屋里坐下,就听门在响。
“你谁?”
“月洼的。”有夏气冲冲地说。说到半截,瞭里面的人,他觉得要换一种说法。
“月洼的?找谁?”
“不找谁?”语气平静不少。
“不找谁,上徐屯!”
“是不找谁,我来举报个事。你几地里丢东西么?”有夏想到了一个不是办法的办法。
“就说丢了吧?你几个不信,快听听他说。”一个人跟周围人说。
“接着说——当是丢了。”另一个人说。
“我偷了我能不知道?”
有夏把扣他几土豆的事情交代了,一边交代一边说扣完土豆还不走,扣完土豆还在土豆地拉屎。本来,他来救人,来了才发现救人(对方人太多)是救不了的,干脆不救了,有夏没后悔来这一趟。
一个人又跟周围人说:“快听听,快听听!”
“正好俩一块!”另一个人又说。
有夏和秀秀见上面是第二天后,他几被徐屯的人带到了公社,秀秀满脸青着,脖子上的鞋已不是一双,是无数双鞋,然后无数双鞋把她的头坠得很低,秀秀的头上是一个高高的纸做的帽子,这个帽子像一个犄角一样超前顶。有夏的脖子后面差了一个木板,写着“盗窃分子”。最热的一天,十几个生产队从镇上拉着大队一个村一个村的游行。队伍到徐屯时,秀秀晕倒了。有人去打水,秀秀一头凉水,还没等她站了起来。队伍就开始走,她连滚带爬地来到了月洼。有夏是在村口半棵桑树边摔了那个跟头。一个跟头是小,队伍也没理他,还没等她站了起来,就去扶他。有夏感到脚下是空的,就这么被举着,游完了剩下的三个村。十几个村里的人有的认识赶车的老刘,有的认识贫学委员二老刘,有的见过扣土豆的人的背影,有的说:“这大太阳!”
秀秀他俩的事从月洼的事一下变成了全公社的事。全公社的人一人说一句比月洼人一人说十句还多得多。不过,镇上领导和工作组集中开会,忠丈列席回到月洼,加紧生产,鼓舞干劲,事慢慢就没什么人说了。
他几的事桂花却埋进了心里。在心里想几番,她起了变化。桂花开始一个接一个的相对象。十几个人过去了,没有中意的。她的理解是心里有一个人,再放另一个人很困难,人心恁小。
游行后,秀秀再没下炕。没多久,按村上人的话就是“被老天收了回去”,她埋在东坟口西面的一排桑树下。桂花知道了,就又感叹一遍:“人心恁小。”
很多事得变,倒是二老刘没啥变,偷偷去东坟口跪在桑树下干瞪着木头牌牌,想哭没眼泪,想笑没力气,一个人由跪到趴。最后,满脸坟上的土。有那么一段时间,回村路上擦不净给人见了,都假装不见。旁人该做啥做啥。
秀秀死后一个月时,忠丈来找他,敲门他不开,喊也不回话,喊多了,喊烦了他,隔着门就骂:“****亲娘!”
忠丈跟委员商量让他干点活。他在会上给大伙说:“现在,有夏的脑子坏了。我才敢说,知道他是个啥人。”
开始,有夏非不去,收粪可是好活。说来说去,忠丈就把晴晴找来和他搭伙。有夏就去了。收粪的确是个好活,下午在家没事了。有夏在小院里有土的地方就种了瓜。到了时候,全院子是瓜的颜色,瓜的味道,就跟他叫“有瓜”。
天要下雨。有瓜躺在椅子上流口水。有时,他手边的布条总撵不上口水。口水在他的手边积得一块亮。下雨了更清净。不久,桂花差点投了东坟口的水。下雨了,就有人来守着她。她当时想不通透,东坟口的水哪来的?她问。守着他的人瞭东边的天,不知道咋说。这事总得过去,桂花想通透了,就很简单。忠丈说了她几次,给她娘带了几次黄瓜。小是小了点,她娘就要哭。桂花在那么一个阴天下午,突然就说:“你回吧。”
桂花又准备找男人了。月洼人都觉得她想通透了,徐屯的小东北却觉得他自个倒想不通透了。为什么要嫁给他?他几的婚事谁都没通知,她走的那天也没让家人送。
“又不是个东西,送啥。”
收拾行李的他娘在一边就哭了。
这天,从家出来,她去了有瓜家。透过门缝歪着头向里瞅半天。有瓜给几棵冬瓜浇水,藤蔓上开着白花。浇完水,她就瞅见了那把椅子。
“唼——唼——”门外一个人都没有,有瓜晃悠悠开了门。现在,他站在那里还是听见有声音。
哟,一只小手从篱笆外伸进了院子喽,也许怕被人看了,她瞭不到手的方向。瓜在她手边,很近很近了,因为不敢瞭,又离目标越来越远喽,一会近一会远哟……
我娘的娘说到这,就再没说下去。或者说,我没听下去,或者剩下的事,我听得有些早,忘得差不多了?我记最清的是我娘跟我说过好几回。后来,我开始写这故事,当时镇上来了一位作家,我想写出来给他提提意见。于是,就写吧。越写着故事越觉得,有瓜有没有病一定也成了他自个也想不通透的问题。
我娘就说:“这就变成了一个大问题。队里的女人好像每个都像秀秀能不是一个大问题?”
问题来了,才有了他给晴晴偷扣土豆,摸了人家屁股蛋的事。他也没骗晴晴,晴晴非使劲吼他:“像,就可以摸?像,就可以摸到了还拧?像,就可以边摸边吧唧嘴?像,就可以把嘴吧唧的啪啪响?像,就有罪?你想咋我?你能咋样我?”
这毛病是秀秀游街时落下的——浑身发麻,站不住脚。晴晴的脚往前逼,晴晴的一串话往前逼,有瓜的脚往后退,嘴里说不上个话。事情的结果是晴晴骂也骂够了,用她的话说,摸也摸了,拧也拧了,嘴也吧唧了,不能便宜他。她拎上整筐从徐屯田里偷抠的土豆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