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落山岗上有几条废狗，白天不敢出来游荡，躲在湖边的一个林子里，叼一些垃圾和腐鱼，夜色下，它们出来搜索，河边的蚌壳翻动我能听到，老鼠也会有，它们各自安排自己出场时间。小眉锁好了前门后门的锁，倒不是说她提防我，也许是种习惯了，想想包里的丝袜，她也未必不这么想，看她窗子上的影子，是靠着读一本书。我拾掇了下，坐在新晒过的被褥上（没有城里的樟脑刺激味，倒是一股青草气和女孩子的体香，说道体香，就会想到画家提香，他给《沉睡的维纳斯》画的背景风景，一边是美女的睡意和裸露的身体，一边是提香的发音和身后美景，在翻译的字义上散发了一种香），辗转反侧一番，就想起了应当给“消极自由极限”研究课题的组长去一封信，一个说明是这次偶然事情耽搁了这个课题的集中讨论，一个是委婉表达，如果有其他类似课题，有关乡村，甚至医疗（不知道为什么，对从城市医院转向乡村医疗带来的一种诗意，慢慢盖过了一个住在落山岗的女诗人的想像，也许乡村无处不诗意，但医疗这样一种被发条同屋男人披上疾病信仰以后，加上带入乡村的环境，仿佛一种自我増爆，诗意在两种互相指涉中，飘了起来，但更隐隐觉得一种潜藏的失落在里面，往往在绚烂的诗意之后，小心翼翼的，不过也未必了，熵以后的热寂，是一种品钦追求的更大的宁寂）这方面的，也可以，终究那是一笔不小的费用，顺便又说了下所谓自由的选择，它在一种真诚或不真诚情况下虽然有自由选择权力，但是它的选择会受到一种惩罚的威胁，比如，基金的不支持，在某个意义上也算是一个不小的经济惩罚，人还应将具有行动的自由，有选择自由，但是具有惩罚性的话，人还是将丧失行动的可能性，那也只能是不满意的自由选择，有时应当做下补偿等等之类。其实我挺讨厌我这样虚伪地表达方式，尤其课题组长是一个年老的，憨厚老实的学究情况下。写好了这个信后，我署了平安镇落山岗乡村医疗站合作社小眉收。然后还是睡意全无，躺下后，又披衣起来，给发条同屋的男人去了一封莫名其妙的信。顺便看了下小眉的窗户。灯还亮着。人已然不见。给发条同屋男人的信大意是，询问他关于疾病和信仰的问题，如果人作为一个整体，也就是疾病的宿主，也就是你所谓的信仰的承载主体，这种信仰将是如何运作的呢，或者是怎么临幸的呢，它有像耶稣信仰那样，有一个被圣光照亮的启示吗，还是因为信仰的产生而导致了疾病，或者疾病加强了对生病这样一种信仰的追求，信仰都有一种修炼，提纯的过程，疾病能吗，它是最终走向死亡，那样的话，对于疾病信仰来说，死亡就是这种信仰的结束，还是超脱呢？中间我停了会儿，喝了杯水，看见小眉房间的后门开了，光照过来，她拿着手电走到院子里，一手拿着椅子和一个竹编簸箕，看不清里面是什么。我接着写道，疾病之外，那天气变化呢，暴雨，飓风，会不会是一种更大信仰，它将系统扩展到了大自然上，并且我述说了关于那个老年气象员的事情。最后又写了一句，可否查看下发条的物品，还有什么线索没有，最好有正面的照片和具体的地址，名字之类，发条的名字或女孩的名字都可以，另，那两照片上女孩经确认是两个女孩，这是落山岗一个乡村医疗站的女医生告诉我的，可以从脚踝处看出，不仔细很难分辨，目前知道的就只有这些，还是谢谢帮忙去火葬场领发条的骨灰，骨灰盒暂且放在你处，不会影响吧，如果你有搬家的打算（我想他一个人住两个人的地方，经济上会拮据），请提前告诉我，回来后再具体跟你说。署了一样的地址，还是小眉收，然后开了门，出去看小眉在院子的废墟上干嘛。小眉见我起来，好像并没有吃惊。饿了吗，秀才。她这样一句话，仿佛我身陷聊斋，她是月夜的狐，要上举灯夜读的秀才家。我说不是，睡不习惯陌生的床，以前出去，爬山，露营，都是带着一个帐篷，反倒习惯，在野地上，和衣睡。那也可以啊，反正是夏天，把你帐篷支到这瓷砖地上，还可以看星空，只是这里临河太近，会不会湿气太重，我估摸这一时半会也睡不了，还要晾干这些东西。那你为什么不在白天晾干，黑乎乎的，粘粘的，是什么啊。焦糖西梅果，白天晒不得，容易被晒得太干，走味，而且多虫蝇，最好在月光下风干，以前的老中医留下的秘籍哦，很好吃，吃多了也不会吃坏牙齿的，岗下那个小学教师就很喜欢吃这个零食。小眉递了一颗给我，含到嘴里，果然香气扑鼻，很有味，酸甜适中，我咀嚼了一阵，就把帐篷拿出来支，小眉在一旁给我打手电，我从背包里拿了一个应急灯，放地上，照亮了河面，和那一两条废狗，一只瘸着腿，另外一只脱了很多毛，露着猩红的皮肉组织，它们惊恐地从鱼骨和蚌壳的垃圾堆上闪开。这个时候，吓坏我们的是，河对面，站了一个男人，穿那种连帽运动衣，双手插在衣服前的大口袋里。帽子下看不清脸。第一个映像以为是个与废狗为舞的狼人呢。小眉当即叫起来。啊的一声。他并不紧张，只是转身慢慢走开了，小眉的手电掉落在地上，灯光在夜色里空晃。废狗也一前一后离去，只是它们朝果林那边，踮着脚的那只，还发出呜昂呜昂的哭泣声。是落山岗的人吗，小眉。我也不知道，压根儿都没敢去看。帐篷就支了一半，又扯下来。我帮小眉收拾了那些焦糖西梅果，回头看见那只巨大的白色浴缸，也让人打了个寒颤，我有意无意还往里面瞄一眼，生怕里面爬出一个什么东西。小眉锁好门，我告诉她，有事你就叫。我自己回了屋，一直到临近天亮才睡过去。
早上一个铜铃在风中的声音，把我吵醒了，声音很近，就是来自床头的仓库双开的门，昨晚的衣服，都没有脱，和衣起来，即使没有出汗，但总觉得有点粘乎乎，皮肤上的毛孔像是堵住了。门上是小眉留下的一张纸条，串在一条细塑料珠子上，中间有一棵白色的上了光的玻璃珠子，风吹着纸条，铜铃很清脆地发出声音。纸条上写着，早上起来看你还在睡，就把热的腐竹鸡蛋盖在锅里，锅里放着水，热的，你起来可以吃，热水可以洗漱用，昨天跟你说的那个乡村教师早上也被毒蛇咬伤了，我陪他去镇上，顺便把你桌子上放的两封信也带去了，我看已经封了口，就自作主张了，免得你还要去一趟镇上，午饭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你就想办法自己解决下吧，嘻嘻。我把纸条摘下来，也嘻嘻了下，感觉有点幼稚，又自我嘲讽了下，随手撩在床沿上，字迹挺娟秀的，行文思路也清晰，不像临行急急书写，倒是端坐着，前思后想的词句，我穿过废墟，医疗站的前门关着，只是没有上锁，否则我就出不去了，门缝外面有几个小孩子在调戏一条小黄狗，其中一个小孩，从门缝向我张望，我吓了吓他，从里面，把门闩上了，我从厨房间端了腐竹鸡蛋，也不洗脸，去小眉的卧室里坐着吃，翻看了一些乡村的医疗印刷品，什么常用卫生注意事项，小儿季节性疾病说明，毒蘑菇和食用蘑菇对照分辨图，最有意思的是墙上的一副很旧的贴画，繁体字写着，手少阴心经，左右共十八穴，什么青灵，少海，少府，少卫，还有几个学位字迹很模糊，上面的人物却是达摩，额头一大坨肉凸着，凸肉边上海浪型的曲发，没有穴道的一边，披着袈裟。边上被几张新报纸给糊上了，估计这就是那个以前的老中医的房间，现在被小眉用报纸重新装修了一番。床铺比较干净，学医的女孩子特有的味道，我躺了下，用头按了几下枕头，弹性不错，后脑勺顶着枕头，倒着坐了几个俯卧撑姿势的动作，床前还有个湘妃竹的书架，最上面都是些女孩子的用物，零零散散，但却香，混着那种淡淡的中药和福尔马林的味道。架上有一本很老的中医书，《痘症传心录》，里面有一幅插画非常好玩，像四联画一样，分别是望，问，闻，切四图，每个图都像旧版的那种聊斋，传奇笔记小说的插画，构图没有焦点，人物神态惟妙惟肖，中堂站一个医生模样的人，边上还有一个提着箱子的书童，头发像两个角，背后有屏风和花瓶，远处是月弓形的门，芭蕉和竹子从假山后面长出来，一个妇女抱着一个小孩，站在医生对面。另外几幅人物都还那几个，只是换了场景，有在书房，有在闺房，或松，或盆景，或书案。有几个侍女模样的人，以一种窥视的目光躲在屏风，或雕花木床的一侧，一只手微曲，停留在空中。吃完，还自顾自翻了一阵，文言文记载着一些方子和探病的记录。我主要感兴趣的是那个四联画的东西，虽然它用望，问，闻，切标了题目，如果去掉了，放在一起就是一幅有意思的四联画（弗兰西斯培根，就喜欢创作一种绘画三联画的东西，三张画构成一个主体，但画和画之间并不构成叙事性，甚至是在消解两张图之间的构图关系，只是隐隐里，有一个统一的圆把它们聚起来，有时候某一张中的人只是作为一种见证人身份出场，并不是画面需要，他的出现只是来让一种在场成为可视，就像《痘症传心录》里的几个侍女和书童，并没有在这本中医的书上有什么功用，甚至说这个绘画的人，还有点调皮，把每张给中医做说明配图的画，画得更像一个故事，聊斋一样的传奇故事，我想那里面的确也记载了几个古时郎中有意思的故事，里面会牵涉闺房中的女子，书房后的秀才，焚香，翻墙，诗书，庙会，伤寒等等），完全可以当作连环画看，我想着这个事情，从药品柜上看到了一串钥匙和我昨天给的《物质生活》，我还特意留意了下，翻开书，看看她在看哪个，没想到她用一张小纸条夹着，上面密密麻麻抄着字，“这本书没有开端，也没有终结，也不属于中间部分……在黑岩旅馆，每天下午，在夏天，有一些女太太，已经上了年纪的，都要到平台上来，闲谈聊天……在死前几个小时，夏天是那么炎热，一个小孩焦渴，要喝一点清新的凉水，那个落后愚昧的年轻母亲却等待时间到来，正在那里徘徊兜圈子，这一切留在头脑里是抹也抹不掉的。”后面还写了她自己的一句话，那个被断了水的女人，自杀前的那个夏天午后，带着两个孩子去干了什么？？？小眉用了三个连续的问号。我知道这是在讲书中《断水人》里的那个带着全家卧轨自杀的女人。这突然让我想到了发条，心胸淋巴增生活跃的体质，他自己应该很清楚的，稍微不小心，就会在打斗中被外伤致死，尤其最后一次天台上，难道他是早有打算的，他完全可以不来，明明知道对方人多，又不等我来，就独自上去对打。虽然相处这么久，他却很少说自己的事情，有时候我问他无聊的下午，都做什么，他说想想以后跑到哪里去，会碰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事情，然后有一天老得需要回到家乡了，坐在村口，想想这些人和这些事情，只是这些人和这些事和自己相关，却都不在村子里，眼睛却看着当地的村民和果农，妇女小孩走来走去，会很有趣。我问他家乡怎么样，他只是说那里有一个大草原，虽然不是一马平川的地方，但也很开阔，姑娘就随便地坐在身旁，小孩子放着牛或羊。想到这，我拿了钥匙，拔了门栓，锁了门，从仓库里取了大包，把帐篷扔了出来，其他一骨碌东西都装着，想找离落山岗不远的草坡去走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