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落山岗金星小学的土坡下去,天阴下来,顺着风。果子林中被风摇的声音忽远忽近,满是沉甸甸的桃形梨在枝头乱颤。被林子挡住的是一片桑椹地,红,黑,紫的桑椹果点缀在一人不到的桑椹枝叶上。小眉先前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疾走,而后抬头看了看天气,那是虽然阴天下也刺眼的强光,只是不亮。她一个不小心就踉跄滑进了果子林边的桑椹地。白大褂上一下子,就出了几条酱紫,哎呀,完了,很难洗掉了。小眉没注意脚,反倒关心自己的衣服起来。等我跳进桑椹地扶她起来的时候,她凉鞋的一根带子已经脱落,显然脚也扭得不轻。她索性一屁股坐下来,自顾自按摩脚起来,我问她怎么样,严重吗?要帮忙吗。她把护士帽拿在手上团了下,塞到白大褂胸前的口袋上。帮我揉下,左脚的脚踝,稍微往下一点,一个拇指左右。我把两根挡人的桑椹枝打了个结,绕到她后面的一个树桩上,以防再次弄脏了她的白大褂。我左手托住她左脚的脚后跟,很冰凉,上面有一层细微的汗珠,拇指和食指环状扣住脚踝,右手手掌抵着她的脚心,四个手指对着她的脚趾,顺时针轻轻揉起来。小眉不是很顺从一开始,疼,轻一点。这样,我就用左手稍微用力捏住,再逆时针揉。稍微适应了点,小眉问我,你知道吗,那个小学的音乐舞蹈老师,昨天死了。我没接她话,而是等她自己说。别人叫她小蛮,我也不是很熟,只是听崔老师说起,好像他曾经对她有意思,刚来的时候吧,我记得他带着一框萝一框萝的书,只是那个时候小蛮老师心里有了意中人,崔老师说自打去年他来这里后,就没见过,正正所谓的什么意中人,至少不是本山岗的,虽然这里有个理发师和台销店儿子在追求她,她就没正眼瞧过他们。只是我看她,有几次,的确也是魂不守舍的样子,不是相思病还是什么,走在路上,莫名其妙掉到河里去了。谁也不知道什么事情,只是有人说,是传说,不能当真,崔老师这样说的,来过一个外乡人,和她一道去过山里的白石泉,说去求禅,回来后,就这么样了,就是魂不守舍的样,那个外乡人谁也没见过。小眉说到这里眼睛盯着我。我说你继续,盯我干嘛,那人又不是我,我可第一次来落山岗,然后呢,说说怎么就死了呢。也不知道是练舞蹈练累了还是怎么,从学校回来,就一骨碌掉进了河里,人们捞上来,送去镇上急救,救是救好了,只是回到家的时候,高烧不止,在家养了几天,昨天下午,你来后不久,大概就你在折腾那个浴缸的时间,说她一个人从床上爬起来,出去走了一圈,一个小时后,有人从她门前走过,还看她站在窗前,两眼迷茫,看着远处的教堂,等发现的时候,她就已经摔死在门前了,我也没亲见,都是听崔老师说,脸都摔成压扁的桃形梨了。我把照片拿出来,给小眉,崔老师说了,这个集市上的女孩背影,就是小蛮老师的。小眉接过去看了一阵,身材是差不离,只是我不是很熟悉她,没打过几个照面,再说我没事不会盯别的女人背影看啊。恩,不过崔老师喜欢看,我看着小眉说。小眉说脚差不多了,我走走。我扶她起来,试了几步,没大碍。就继续走。我说你这是去哪?你先跟我走,我想去小蛮门前走走。我说好啊,我也正想。这边过去,绕过果子林,前面分叉路右走一里差不多,左岔路不到半里有个废弃的教堂。行不到分叉口,天说变就变,落起大雨,举目四下,都没有挡雨的地方,果子林都是果树,矮小遮不住,小眉说往左边去教堂可以避,虽然废弃了,还有几处有瓦片。
教堂坍塌了一半,但不像是自然坍塌,好像被人力捣毁,小眉说也不知道它的历史,因为年代甚远,自己过来才一年多,去年夏天还去镇子上培训去了。她话里意思,对于那一个和小蛮老师有神秘关系的外乡人,一无所知。而我心里想的却是如果发条并不是落山岗本地人,而可能就是这个外乡人,那我这次出行更加迷茫了,不仅是小蛮和他是什么关系现在很难确定,如果真有关系,可是现在她也死了。我只能去找另外一个草地上的女孩了。发条本身的这个谜,又牵涉了这个离奇死亡的女孩的谜,我身处异乡,一个奇怪的外省人身份(对于落山岗,我没有任何名正言顺的理由来寻找那两个女孩,甚至发条都没有,我不知道他的正式名字,除了绰号发条和一种心胸淋巴增生活跃的体质,不知道他的籍贯,只是知道一个雨水充沛的乡村是他仿佛的少年之地,这样的乡村长江中下游地区多如牛毛,而且他的死没有什么意外,如果仅仅是为了找到他家人,去报告这么一个噩耗,连我自己都有点说不过去,我已经不是对于漩涡的成形感兴趣,而是对于漩涡本身着迷,因为这就是一种选择自由,就像漩涡本身只是在表明它旋转的自由,至于旋转的结果,是导致河水湍急,人员溺亡,那是一种自由背后的惩罚),早上被那个草坡上的女孩无故作弄,显然是和外乡人的身份联系在一起的。我深陷入了一种陌生地的未知天气困惑中,对于下一刻天气变化,风力大小,我的猜测都将是无力的。小眉抖落头发上的雨水,把塞在口袋里的帽子拿出来,用来擦拭了下湿发,这该死的雨。我并没有太留意被雨水淋湿的白大褂贴在小眉身上,鬓角的发丝贴在两颊,凸起的胸脯和翘的屁股,那被硬物击碎的教堂玻璃,显出一点宗教场所特有的神秘庄严气氛(左右各五扇巨大的玻璃窗,中间用黑色边框隔开,分上下两小窗,上窗顶部圆弧形,左边的已经整面墙坍塌,只有碎的彩色玻璃,右边,有几扇损坏外,还可以看出几个宗教人物的模样,分明是戴深蓝,红色,绿色,金色,浅蓝帽子的五个人,金色的那帽子最特殊,像冠,其他四人都是尖顶圆帽,镶嵌的彩色玻璃非常细致,虽没有布拉格教堂那样栩栩如生,细致入微,但在这偏僻之所,也是非常难得了),屋顶的平安天水堂的字,和金星小学的写法一样,用水泥浮雕的风格,只是多了个十字架。小眉突然问我,你觉得那个被断了水的女人,自杀前的那个夏天午后,带着两个孩子去干了什么?我说是杜拉斯写的那个断水的人?恩。我说这只是一个女作家编的故事而已。但即使是故事,这个自杀的女人,就算是编的,那你说,她在小说里,那个夏天的午后去做了什么呢?我不明白意思,小说里?小眉找了稍微可以站稳点的地方,地上有很多被砸坏的木头长椅碎片支架,小心避开几块镶嵌玻璃,就是小说里,就算不是真实的事情,你想想一个人在自杀前的下午,她还会去做什么,带着两个小孩。我倒是被这么一问,木然了。你觉得会是去解决她身前的一切事情,还是最后对生的留恋的告别?小眉追问不止,她还有两个小孩呢,为什么也要让他们一起去死呢,算了,你也许根本没想过。我不是没考虑,我心里想只是这个问题引起了我另一个好奇的疑问,小蛮自杀前出走的一个多小时,去做了什么,也不能说自杀,她是坠窗而死,她发着高烧,也许迷糊不清,那个时候我正在清洗一只白色的浴缸,它曾装下另外一个较弱的女人身体,它有一条在水里吱吱响饥渴的裂缝,和来自异域的浮雕风格,而在远处不知道的落山岗某处,小蛮老师正远离人们,消失了一个小时,那个时间段,好像正好是小眉舒服地给我掏完耳朵,美美地在棕榈树下的浴缸里睡了一会儿,时间也差不多是一个小时左右,也可以说在我沉入梦境的时候,一个女孩正在现实生活里消亡,整整用了夏日午后一个梦的时间。我问小眉,人发烧了,是不是会神志不清,全身无力。小眉说,也未必的,比如正伤寒,烧得厉害的时候,四十一度,会引起昏迷,但有时会相反,力大如牛,从床上挣扎而起,伤了医护的人都有,再加上有些用药不善,什么乡村巫医之类,产生幻觉未尝没有,你难道是在说小蛮吗。恩,你想她是自杀吗?死前,她也有过一个小时不知道去了哪里。这个我不知道,小眉有点心神不宁,我看了看外面的雨,没有一丝要停的样子,就在教堂里搜索,看有什么可以遮雨的物件,我不喜欢这样的等待,雨水将冲刷净小蛮落在地上的痕迹,血迹,发丝,混凝土粒。教堂后面还有一个圆形小门,可以通到三层高的圆顶。我兀自爬了楼梯上去,雨水顺着旋转的楼梯扶手流下,这是一种逆行山涧的感觉,光和雨水从上面下来,旋转着,吱嘎吱嘎的楼梯板声音被雨水包裹而沉闷,细小的气泡,从一个台阶到下一个台阶,碎裂。圆顶处,有一个镶嵌在石壁里的木箱,石壁爬满了野蔷薇,偶尔夹杂着金银花,枯死的藤已经和木箱一起镶嵌进了石壁,箱子上放着一个缺口的平底碗,泥沙和水,木箱可以打开,用了一个装在外面的插销,里面是一个两个巴掌大小的淋湿的圣母瓷像,完好无损,双手伸开,不庄严,不谦卑,眼神似看非看。对于我半蹲的姿势,在这个小圣母像前,就像是一种祈求,圆顶处风声呼啸,夹杂雨水,我回顾楼下的小眉,一副柔弱的样子,萎缩在墙角避雨,半边坍塌的教堂,站在三层高处,风雨中,岌岌可危,远处果林,如波涛汹涌的绿海,我想分辨其中那一浪一浪如何从绿色的树丛中荡漾,回环,此刻落山岗尽在眼下起伏。我用手托着圣像从有蔷薇枯叶的木箱中取出,有点迎风而去的意思。谁知道圣像下面压着一个小洞。我用食指伸进去,往外掰,果然是个暗盒,箱子下面还有一个龛,我四下摸索,有一个塑料袋,有简易的防水封口,里面却是塞了什么东西的蓝色丝袜,有几个破的小洞。相机,一个旧式的也不知道什么牌子的相机,它的金属外壳划破了丝袜,没有镜头盖,上面蒙了一层灰,我拿起它朝远处取景,有点模糊,打开了盖子,里面有胶卷,不知道它上面会有些什么,电池的负极有一点点的发霉了。这丝袜,让我想到了自己包里的那几双被人穿过的,它们仿佛都有一股同一个女人身上的味道,至少洗丝袜用的香皂是同一个气味。雨水从圆顶外斜进来,丝袜被打湿,我用手护着相机塞进丝袜,包进塑料袋,放到了口袋里。在教堂斜对面,蔷薇覆盖坍塌的小屋那边,是两棵年老的悬铃木,分明有一个人,躲在树后面,穿着黑的雨衣,雨衣淌着水露在悬铃木的外面,我把圣象放好,下楼去寻他,小眉问我干吗去,我只说方便下。转出后门,出一个围墙,就是刚才那悬铃木的所在,人已不在,四处找寻,百来米远的草坡上,倒是看见一个黑雨衣黑雨鞋的人,背着我方向匆匆离去,那行路姿态却不像那个鬼鬼祟祟的戴帽子的青年,他走得有点费力。而那个方向过去,就是所谓的南山,雨水中朦朦胧胧。山里的雨,不知道在那个老气象员嘴里会是如何。只是觉得这雨和黑雨衣下的人,和老气象员在某种方面有种共同的特点。回到教堂,小眉见我淋得浑身湿透,从小包里取了一颗焦糖西梅和一块手帕给我。我取了西梅,手帕你自己用吧,我都湿成这样了,不顶用。小眉接过去,问我,你觉得崔老师怎么样。我说什么怎么样。就是人怎么样。还行吧。还行是怎么样。就是那样了。小眉没再问。我嚼着西梅,非常有味,估计,我是说估计,崔老师还不一定配得上你,我说了这句,就转而去看外面的天,亮了一些了。比下雨前还要亮。空气干净了许多,从这里看过去,现在的南山就绿是绿,黑是黑,白是白。那山里进去,是不是有一座庙啊。小眉说走吧,你不是还没吃吗,收了你的钱,还是要给你做的,今天看来只能吃蛋黄南瓜,其他菜都没时间去买,红椿头腌的菜还有一点,给你撒点辣椒油吧。我说怎么都行,管饭就好,你还没说那山里是不是有个庙。也许吧,不过也说不好,只是听有些人说有人去山里头求仙,而且是外省人,叽里呱啦说的也不是普通话,要翻过南山去,白石泉还要进去,落山岗这里的人都很少有人去过,我想去求仙的话,总该有个庙的,都是传说了。什么时候陪我去一趟怎么样,趁你不忙的时候,就当是去山里避暑远足了。行啊。就我俩。我吐出西梅的核,去之前,到平安镇一趟,买些远行的东西,顺便洗下照片,打个电话。也好,就明早去吧,五六点早上会有一趟运水果的拖拉机,今天去镇上,都忘了去买需要的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