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先生,你太太因病不再做助产士,她是那么出色,你有没有觉得可惜呢?
——哦。怎么说呢?每次见到新的婴儿诞生,我就在想,我与依莎贝在什么时候才可以有自己的baby。
黄·伊卡洛斯·浩贤先生是山花下村的名誉村民。他是青蛙城的大作家,作品游走于高雅与通俗之间,深受青蛙城居民欢迎。他几篇散文与小说都成为了青蛙城教育局的范文,是近十年来中小学生的集体回忆,只要提起他的洋名或者是本名,青蛙城学生都会将他几篇有关山花下历史掌故的作品的细节娓娓道来。伊卡洛斯前年写毕的《山花下的回忆》获得本届青蛙城文学双年奖,令他一再成为青蛙城文化艺术甚至是娱乐界的焦点。在传媒推动下,《山花下的回忆》成为青蛙城本土社会运动的圣经。伊卡洛斯在《山》书中,生龙活虎地将他在青蛙城市中心仅存的原居民乡村、自然与历史保护区——山花下村——居住的十多年间的生活呈现在青蛙城读者眼前。《山花下的回忆》结合近年兴起的本土社会运动,揭起青蛙城的寻根热潮,“我爱青蛙城·青蛙城就在山花下”成为了今年政府艺术节的主题,伊卡洛斯已经成为青蛙城的文化名人了。为了表扬这位卜居山花下的作家,有先见之名的山花下村长蚁岸然早在五年前,已经向伊卡洛斯颁授山花下永远荣誉居民的头衔。
名是有了,利大概也有一点,可是在众多的虚荣环绕之下,伊卡洛斯并没有像外界所想象的欣喜。当他的妻子,助产士蚁·依莎贝·倩仪又一次帮助城中的妈妈顺利生产,伊卡洛斯往往幻想他妻子手抱的,不是他人的baby,而是自己的孩子,可是事情终究是幻想。到依莎贝生病,不再做助产士,伊卡洛斯看到她迷惘可怜的眼神,就不想逼她生育了。
事实上,自他们结婚以来,伊卡洛斯很爱妻子。在依莎贝还未成为伊卡洛斯的妻子时,伊卡洛斯已经对她的要求有求必应了。在哪一年呢?大概是二十年前,当时伊卡洛斯刚从青蛙城大学比较文学系毕业,还是一个籍籍无名的八卦杂志小编辑(并且身兼记者),只是闲时写点没人要的东西自娱,或者写点也许有人要的东西投到杂志上发表,赚点微薄的零用,生活是很卑微的。伊卡洛斯一直对青蛙城的历史有浓厚兴趣,他读过作家沈盾编辑的《烽火中的一天》,看到沈盾在烽火连天的三十年代,由全国征集九十九篇散文,从中看到193×年1月1日那天全国各地人民的生活,就觉得很有意思。他花了五百青蛙城币(五百在廿多年前是很多很多的了!)在青蛙城最畅销的报纸《青蛙城邮报》的招聘专页,刊登了一则3cm×3cm大小的广告,他要广邀青蛙城市民书写他们在7月1日那天的生活与工作,那天可是山花下文化自然保护区成立的大日子,不论对青蛙城的外国殖民者、被殖民者与反抗殖民者都是一件头等大事,伊卡洛斯想到反抗殖民者将会写下他们在庆典当天闹事的情形,而众多支持殖民统治的被殖民者又记下他们打对台声援殖民者的盛况,就觉得众声喧哗,结果一定很好看。可是三十天过去,伊卡洛斯收到零零落落的十三四封信,都是山花下小学校的同学寄来的,伊卡洛斯就知道他的计划泡汤了,他甚至思疑那十几位同学寄信来,都是慑于学校老师的胁迫之下才写就的。
年轻时代的伊卡洛斯一直都是坚忍有理想的人,他看见征集稿件的事情失败,就想其他办法去实践自己的想法。嗯嗯嗯——他很快就想到,既然其他人不帮忙,那就自己去搜集资料完成自己的书。他打算每个星期休假时都到不同的机构去观察不同市民的工作与生活,由于他是放浮动假期的,因此别人要工作的日子就是他去搜集资料的时间。在别人繁忙的日子里,他总能遇上很多有趣的事情。譬如他有一次来到警署报案室观察警员的工作,不料引起警员注意,便带他到办公室问话,弄清楚后,警员又说他的样子很像一个贼,邀请他到认人房与一个真正的小偷,还有其他貌似小偷的替身混在一起,让钱包被偷的市民去分辨。警方在认人手续完成后发给他二百元酬劳,伊卡洛斯觉得自己还是幸运的。又有一次伊卡洛斯去到政府屠房,想看屠夫工作,他在入口见到一个大婶,他以为大婶只是负责洒扫庭除之类的工作,于是问屠夫都往哪里工作。大婶带了伊卡洛斯到一处有牛的地方,问他牛可不可爱。伊卡洛斯说牛都很可爱。大婶神秘地笑了一笑,就在伊卡洛斯眨眼的一秒间,大婶不知由哪里拿出一把牛肉刀,她随手在那只可爱又可怜的牛的肚皮上划了一下,伊卡洛斯的眼皮打开一刻,就已经见到满地牛大肠,伊卡洛斯还感觉到自己的手背沾上了牛的腥血。大婶一脸自豪地说,她就是这个屠房唯一的女屠夫,伊卡洛斯只是觉得有点头晕与耳鸣。伊卡洛斯向大婶告辞时,大婶还偷偷装了一袋牛内脏给他,说是用酱油焖会很好吃,伊卡洛斯于是拿着满满的一袋牛内脏回到家。直到那天晚上,伊卡洛斯在睡梦中还有一点想吐的感觉。
伊卡洛斯搜集资料的经历很有趣,可是伊卡洛斯在搜集过程中,往往觉得有点孤独。他每个星期辛勤观察,可是为了确保自己不会阻碍别人的工作,他不会主动去访问他人,他回家后记下的,都是由自己角度出发的一点观察与感想。他笔下的各式人物,构成伊卡洛斯想象中的青蛙城的都市风景线。伊卡洛斯在想,自己为他人记下他们生命中的一个片段,可是别人会不会觉得他很无聊,甚至是侵犯了他们的私隐呢?或许他只是一个会写字的傻子。伊卡洛斯有时写得累了,就会看到他笔下的人物向他抗议,投诉伊卡洛斯为什么胡乱为他们编造情节。伊卡洛斯想到,别人如果真的不满意,那他大不了就不写好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的计划,自然没有人真的向他抗议,最后伊卡洛斯还是静静地写他的观察札记。
有时伊卡洛斯边写边想,自己为他人纪录,将来有没有机会(哪怕是很小的机会)可以写自己的故事呢?伊卡洛斯心想,自己只是一个小编辑/记者,整天环绕社会上的八卦大做文章,本来就是一件要不得的事情,因此他才想借书写青蛙城的小人物,为青蛙城的历史留下点纪录,用有意义的书写去弥补自己的失当。他如果再为这种八卦生活制造更多的文字,那不是有点不道德吗?因此伊卡洛斯发誓,自己不会记下自己那堕落的工作。
天主自会降福于努力而诚恳的人。伊卡洛斯书写个人故事的机会终于有点眉目。事情原是这样的,那天伊卡洛斯到了一间妇产医院观察,他看到急症室一片混乱,原来是有未预约的孕妇闯急症室要医生接生。孕妇临盆在即,可是她没有做过产前检查,又没有多余的手术室,医生护士都不敢贸然为孕妇动手术,孕妇的老公大吵大闹,嚷着医院草菅人命,比孕妇早来的急症病人却说孕妇插队。可是等不及了,孕妇痴痴呆呆地坐在轮椅上,婴儿的头有一半已经生了出来,羊水泻满一地,医生护士手忙脚乱,合力推孕妇到围帐后面。后来伊卡洛斯又见到一个挽着髻,身穿粉红色制服的年轻女子赶来,她的脸是清秀的,眼睛很明亮,伊卡洛斯看了便觉得舒服,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两片嘴唇稍薄,相命专家断定是寡情之人。围帐被拉上了,伊卡洛斯偷偷走到围帐外偷听。
——跟我一起数一二三,之后用力推baby出来!
——呜呜呜。
——一,二,三。出力!
——呜呜呜。
医护的命令交织着孕妇的呼痛声,最后伊卡洛斯听到医生的拍打声与婴儿的哭声。
医生与护士走出来,紧接走出来的就是粉红衣的女子,她抱着婴儿,边逗大哭的婴儿笑,边走出围帐。伊卡洛斯觉得她像圣母玛利亚,只是唇有点薄,但伊卡洛斯现在当然知道,她的真正身份是助产士。这时婴儿的爸爸说可不可以抱抱初出生的小生命。助产士说:好的,可是只可以看一会,婴儿太弱小,我们要抱他去检查。说完就将婴儿交给爸爸看,孕妇早已累得倒在床上气喘,围帐的血腥慢慢渗了出来,钻进伊卡洛斯的鼻子。伊卡洛斯见到婴儿的爸爸交了婴儿给太太看,太太甜甜地笑。两分钟后助产士将婴儿抱走,婴儿的爸妈抗议不果,只有无奈放手。婴儿哭得更大声了。
助产士见到伊卡洛斯看着他与婴儿,就问他看什么。伊卡洛斯本来觉得助产士是圣母,可是看到她抱走婴儿,就有点反感。
伊卡洛斯问:不能多看一会吗?
助产士倔强地答(并且向他上下打量):不能,这是医院规定。你是婴儿的什么人?
伊卡洛斯被问得哑口无言,助产士见他没作声,就径自走了。粉红色的背影愈走愈远,伊卡洛斯有点梦幻的感觉,他有点后悔不穿着得体才到医院。那天他穿了褐色短裤鲜绿色汗衣,衬上赭红色人字拖鞋及零乱的头发,显得很奇怪很奇怪。当晚伊卡洛斯坐在书桌前,写下那天的见闻,题目是〈Madonna in Pink〉。
见过助产士后,伊卡洛斯觉得更寂寞了,他在八卦杂志社与同事有点疏离。当同事都在八卦什么明星与人分手、某某名流被揭婚外情的时候,伊卡洛斯却在思考人生的意义。他在同事的絮语中,分析自己孤独的原因。伊卡洛斯想起古希腊的Another Half的神话,他在想,人生要不寂寞,是不是要去寻找走失了的另一半呢?可是要找到合适的另一半,那是一个艰巨的工作喔。他自中二懂性以来,就去观察身旁的异性甚至是同性,可是不是觉得人家性格不好,就是自己配不起人。转来转去,他在地球上生活了廿多年,始终还是孤身一人。工作忙时还好,可以转移视线,可是当夜深躺在床上,他就希望身边有人可以聊聊天,向他/她说尽同事老板的坏话。
伊卡洛斯的孤寂是秘密的,同事以为他睁着眼发梦。老总见他吃完饭在沉思,还未等午饭时段完结,就委派他做本期杂志的头条。伊卡洛斯看到资料,主题是“医院绝密生意大公开”,接着还有告密人透露的资料,内容大概是指一间妇产医院为了敛财,滥收境外孕妇,拒绝本地贫穷孕妇入院。题材本来是很有意义的,可是老总要他用猎奇式的手法采访,令伊卡洛斯恶心。工作是无可避免的,不过伊卡洛斯发觉,妇产医院正是粉红色的助产士工作那间,他就有点幻想了。他看完资料,传了一封电邮到妇产医院,告诉负责人要就医院敛财一事采访他们,并且告诉他们会帮助医院澄清外界的流言,叫他们安心接受采访。伊卡洛斯工作的杂志社名声一向不好,要医院信任他们是有点困难的,这封措辞委婉的电邮是伊卡洛斯能做的最大努力,医院会不会接受采访就要看天意了。电邮发出当日,伊卡洛斯在快下班时(快七时了)收到医院回复,负责人说医院接受杂志社邀请,会派员工与他们见面。伊卡洛斯看完,心中期盼,不知道会不会再见到他心中的圣母,他有点忐忑。
采访那天伊卡洛斯很早起床,他要起身整装,因为他预感似乎会见到她,自己不可以再穿得那么糟糕,失礼人。伊卡洛斯挑了一件白色卫衣、灰色西裤,脚穿褐色休闲鞋,拿了他唯一的蓝色牛仔布背囊就走了。他乘巴士回公司,在路上他反复练习昨天拟好的问题,这是以前没发生过的事。他一想到自己将会与圣母在同一个空间工作,就觉得紧张。他像平日般下车、步行、来到公司楼下、揿上升降机的关门钮、推开大门回到自己座位,他一向以为很沉闷的过程,在那天变得轻快起来,直到他机械式地开动自己的电脑,脑海中仍然塞满了采访问题,还有他的粉红色圣母。伊卡洛斯思考时,冷不提防老总突然向他飞来一份文件,是他拟好的问题:
——你想死呀?这样的问题都可以问?你做了记者多久?我的问题要猎奇!要有煽动性!!要有gimmick!!!你趁距离采访还有几小时,快去想新的题目!
老总不等伊卡洛斯说话便转身回房,大力关上门,同事在暗暗嘲笑。伊卡洛斯惯了被责骂,耸耸肩,只是奇怪他为什么在杂志社工作了一年还未被辞退。伊卡洛斯想了一会,便拟好几个辛辣的问题,发给老总看。老总很满意,连声赞他是个人才,要他好好发挥自己的天赋。同事又笑了。
伊卡洛斯在盛赞之下推开公司大门、揿上升降机的关门钮、来到公司楼下、步行到巴士站。他等了十分钟,步上驶来的巴士,又反复练习新拟的问题。马路堵车,在巴士一停一动的节奏下,伊卡洛斯记熟了问题,他告诉自己要用强势的气度发问辛辣的问题,令受访者没有招架能力。上车的人愈来愈多,空气混浊。伊卡洛斯身旁的大叔呼呼大睡,吐纳气息配合巴士运动的节奏,伊卡洛斯怕会迟到。
四十五分钟后,伊卡洛斯挤下巴士,迟了十分钟。他连忙走到接待处说要访问。接待处的小姐打了一通电话,就叫他自行到二楼的201号会客室坐一会。伊卡洛斯在二楼穿过充满消毒药水气味的走廊,到达会客室。他敲门,里面没有人应,伊卡洛斯于是走进去。关上门,药水的气味就淡了。会客室的茶几上放了一簇修短了的百合,空气中混合着药水与百合的气味,有点怪异。伊卡洛斯坐下,从落地玻璃窗看到花园中扶疏的林木,还有或坐或行的护士与病人,可是他心中还在想那几个辛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