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卡洛斯的生活与工作都很如意,他也想不到自己写的剧本日后会受到不少蛙城市民欢迎,甚至得到米国的纪录片大奖最高荣誉——小金人奖。伊卡洛斯拥有名誉与一点利益,可是依莎贝不在家,他总觉得静,有时纵使依莎贝在家,他也觉得好像欠缺了什么。他不时问依莎贝工作开不开心,依莎贝总是回答开心,可是不喜欢抱走人家的baby。伊卡洛斯想到,是了,家中似乎缺了一个baby。伊卡洛斯想,这几年没有baby,会不会因为依莎贝的工作要拆散人家母子,因此上天要惩罚他们。可是念头一起,他就觉得自己很可笑,自己太迷信,而且依莎贝是因为医院规定才不得不抱走人家的baby检查,上天要责怪的应该是医院负责人,而不是他们。他一想到医院副院长至今仍然独身,就知道上天不会胡乱找人惩罚。
是的,上天不会胡乱惩罚人。依莎贝在七月中在医院中晕倒,伊卡洛斯本来很担心很担心,可是后来,医生发现一个小生命匿藏在依莎贝体内,已经有三个月,伊卡洛斯知道,七个月后家中不会再那样寂静,便暗自高兴。
依莎贝有点身同感受。当她看见进医院的孕妇整天呕吐,便觉得她们很可怜。依莎贝开始将伊卡洛斯买给她的咸湿食物秘密分派给孕妇,令孕妇都觉得她有一种圣母般的光辉在她身后闪耀。依莎贝不能让医院高层知道,她于是收买了医院的派餐大婶,在孕妇的饭上加几片咸湿食物,满足她们的食欲。感谢神与派餐大婶及有关系的人,这种勾当一直没有被揭发,依莎贝的咸湿食物慰藉了与她一样同步孕育小生命的孕妇。
依莎贝比以前更投入接生的工作,当她看到躺在手术床上生产的孕妇痛得嚎叫,便鼓励她们大力逼baby出来,告诉她们生产后就可以抱抱自己的孩子了。当然,依莎贝没有告诉她们,医院只可以允许她们抱baby几分钟,怕她们因此拒绝发力生产。依莎贝有时看着孕妇嚷痛,虽然自己双手在扶助婴儿出生,可是孕妇的呼痛声似乎感染了依莎贝,血流到依莎贝的手套上,她觉得自己肚中的小生命也在踢她,好像想冲出来似的,觉得有点痛。孕妇生产完后,在他人的痛与自己的痛侵袭下,依莎贝仿佛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生产,很累很累。
肚子愈大,依莎贝每次助产时的痛感就愈厉害。她这一两个月除了肚痛,还有一种空虚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肚痛,只是由于生产的孕妇将自己的痛辐射到她身上,因此这种痛是外在的。可是以往自己的baby踢她,因而产生的周期性的,有规律的痛却变得不稳定,有时甚至没有任何动静,她觉得baby已经消失了,依莎贝感到很不实在。她没有告诉伊卡洛斯这种不安稳的感觉,尤其是她看见伊卡洛斯在忙碌写作纪录之余,还时常到青蛙城不同的婴儿用品铺搜罗好看的衫仔与好玩的玩具,她就觉得不忍。当伊卡洛斯将耳朵贴在她的肚皮,告诉她自己听到baby的运动声,她就疑心这只是伊卡洛斯的幻觉,不过她同时又安慰自己,自己感受不到baby的动静,只是因为baby睡熟了,正如医院的医生都告诉她,胎儿很正常。
依莎贝当然想不到,当她的肚子剧痛,快要生产时,baby仍然睡熟。伊卡洛斯虽然怕血,可是为了要见证baby诞生的日子,他决定站在手术床边紧握依莎贝的手。为她生产的同事韦医生与助产士Mimi,是医院中叫人担忧的组合。他们叫依莎贝张开腿用力推baby出来。依莎贝很冷静,她在思考,她想不到真正的生产与她想象的不同,她按以往助产的经验,有规律地呼吸,发动全身的力,可是肚中好像怀着一团棉花,动也不动。韦医生怪她没有用力,只是依莎贝说不出话,说她已经用尽力气了,她的肚子除了阵痛,就没有一种正在孕育生命的实在感。伊卡洛斯奇怪,血为什么这么少,在两小时间又好像没有任何进展。
两小时后,韦医生与Mimi才觉得事情很怪异,她们觉得依莎贝的肚中没有生命的感觉。她们惊讶,用手术刀在依莎贝的肚子侧边划开一个窗口,伸手进去搜索。伊卡洛斯想起,不知道在几多年前,宰牛大婶用刀子划破牛的肚拿出肠子的记忆。
韦医生的手忙乱了一会,拿出死胎,死胎静悄悄地躺在她手上。依莎贝在轻微的药力麻醉了肚子的痛楚时,头脑不知道为什么很清醒。她看见baby一动不动,缓缓伸出手,想抱他。韦医生却将她的手按下,叫她休息。依莎贝很累,她目睹Mimi将baby裹在毛巾中,带走了。伊卡洛斯看到身穿粉红色制服的Mimi的背影,觉得她很像依莎贝。依莎贝甚至觉得,Mimi根本就是自己的化身。
医院知道依莎贝身心俱病,给她半年的大假。依莎贝天天待在家中由窗户往外望,看乔治三世公园的老树,安安静静。有一天依莎贝说记得看伊卡洛斯的网站,曾经报导过乔治三世公园的历史。原来乔治三世公园在青蛙城沦陷时,成为了太阳军的刑场。刽子手砍下人头,血洒满地,顺手就将人头埋在当年还是幼苗的榕树下。榕树吸收了脑髓与血液的滋润,茁壮成长,可是老居民说,在晚上,只要仔细倾听,就可以听到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其实是人的歌声。声音像唱戏的人的声音,尖而刺耳,笃撑,笃笃笃撑,在戏曲音乐伴奏下,唱着苦情戏,说找不到身子。伊卡洛斯安慰依莎贝,都是传说而已,假的。可是依莎贝抚摸桌上小小的,乳白色带橄榄枝暗花的骨灰瓮,说听到baby稚幼的童声,与公园传来的唱戏的人和唱。声音很清冷,她听了冰冷入心。伊卡洛斯见依莎贝不肯吃喝,又不肯出街,便拉了她看大学同学米医生。
——她怎样?
——创伤后遗症。
——怎办?
——服药。换生活环境。开解她。定期见我。诊金八百八十二。
——好的。
米医生简洁利落地交代依莎贝的病情,又迅速收纳打了折的诊金,伊卡洛斯就带着依莎贝离开。
伊卡洛斯喂依莎贝吃一尾烧鱼,可是依莎贝不吃。伊卡洛斯喂依莎贝喝稀粥,可是依莎贝不喝。伊卡洛斯每天与依莎贝角力,希望可以迫她吃一点喝一点,可是效果甚微。依莎贝将耳朵伏在骨灰瓮上,要听baby与唱戏的人合唱,她要跟着哼。伊卡洛斯很担心,搁下不必要的工作,与依莎贝聊,可是依莎贝只是反反复复说要听baby唱歌,伊卡洛斯唯有拉下窗幕,他不想外面的戏曲声传进来——盂兰节来了,老居民请戏班在公园中唱戏,唱给鬼、生人,与依莎贝听。
星期天,伊卡洛斯与人间世的拍摄人员走过山花下保护区的大街。屋子大部份是古老青砖建筑,还有几幢是五十年代重建的现代主义式样房子,上面爬满常春藤。伊卡洛斯搜集山花下的资料有一段日子,人间世想拍摄一系列以青蛙城各个自然及文化保护区的特辑,山花下是重要的环节。山花下是城中绿洲,是青蛙城唯一一个在城中心的自然保护区,伊卡洛斯小时候已经跟随老师到山花下旅行。他小学毕业以后,就不曾再到访山花下。伊卡洛斯想不到为了工作,要阅读一大堆山花下的背景资料。
剧本在伊卡洛斯的猜想与考据下写好,未正式拍摄前,伊卡洛斯安顿好依莎贝,就乘巴士出发到山花下。山花下距离伊卡洛斯住的旧区不远,半小时就到了。伊卡洛斯下车,绕过山花下村前的牛池,牛池的水仍然像小学那时清澈。房子都很旧,最新的屋估计也有六十年了,伊卡洛斯想知道村中的房子是不是都住满人。伊卡洛斯拿着旅游小册子,一边看,一边拍照,山花下的牛池、山花下山、大街……带了很多灵感给他。突然臭臭的,伊卡洛斯往下一望,原来踏着石子路上的****。
——后生仔,踏****呀?一个大婶坐在青砖老屋前笑说。
——系呀系呀,好臭!
——我叫梅婶,是这里的原居民。你试着像这样在地上擦,就可以擦走狗屎。
——好的好的……梅婶,你是不是住在山花下很久了?我是编剧,想知道山花下的风土人情,搜集资料拍片。我可不可以跟你做个访问?
——什么?你说什么?我耳聋!
——你是不是住在山花下很久了!我是编剧!想知道山花下的风土人情!搜集资料拍片!可不可以跟你做个访问!?
——哦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