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优的工作很不稳定,毕业几年已经换了好几份工作,大家都说她读的是个水货大学,国家不承认,在户口上她的学历一栏仍然填的是“中专”,换了新户口后也是这样。有一次被优优偶然看到了,她生气地对国盛说:“我一百年前都已经大专毕业了。”国盛说:“那你自己去改啵。”国盛怕派出所的人不认识她,和她一起去的,从家里到派出所大概有2站路,走这段路,已经会让国盛觉得自己浑身吃不消了。优优还是撒开两手走得飞快,她的性格跟赵家人一样,尽管在家里话不多,她还是说话大嗓门、开机关枪一样,走路飞快,吃饭上桌就吃,吃完就走。
优优偶尔停下来回头看看他在哪。他也不叫她,听凭自己身体的需求,慢慢走,走一走,停一停。
到了派出所,还要等专管户口的民警,她不知上哪去了。在等待的时候,国盛开始跟她讲她父亲的事、房子的事、儿子们的事,他皱着眉头,讲起来没完没了。优优的脸像以往一样,先是沉下来,后来噘着嘴巴,最后她再次对他说:“你以后再莫在我面前讲这些事了,你跟我讲这些事有什么用呢?”国盛知道没用,但是他就是忍不住要讲出来,而且要公开地讲出来。讲的时候,仿佛讲的是别人家的事,跟他没有什么切身的关系。优优憎厌这一点,她认为他是一个非常自私的老人,他从来不为他的儿孙们着想。她总是怪他,不该卖了房子,不该不让她去上高中,她说:“如果让我读了高中,怎么样我都会上个大学,这样我出来工作的情况就不是现在这样了。”
优优要他别说了,国盛只有不说,这让他憋得很不舒服,他干脆一句闲话也不说了,笼着手,打量往来的人。优优带着学历证明来,户口改得很顺利。
回家路上,国盛就远远地落在优优后面,偶尔,他抬头看看那个年轻、冷酷的身影,大多时候,他都低着头,从六十年代他做过小生意的街上走过,从这条他路过了数十年的街上走过,他一边自言自语,继续对自己说着所有那些不幸的事,似乎是发生在他家里,却更像是发生在别人身上。
到大学毕业后第二年,优优终于找到了固定工作开始上班,国盛问她在哪上班,优优说是一家香港人投资的公司,国盛很高兴,每天早上都叫她起床上班。两个星期后,有一天,国盛照旧叫她起床,她说:“我不做了。我又找到份新工作了。”
等她起床以后,国盛问她为何不做,是不是领导不好,她说是的。国盛唉声叹气,“伢,我们屋里没有背景,没有关系,一切都要靠你自己,要好好把握啊,你以为你那些叔叔伯伯靠得住?靠不住的!”
第二天早上,一大清早她就出了门,国盛知道她说又有工作了不是假话,心里放了心。
一方面担心她出去工作吃亏,国盛常常对她说:“做得不开心就回来,我们又不少你那点钱,你赚的钱还不是你自己留着用。”另一方面,看到她东打一点工,西打一点工,他为她的将来着急。
当初让她上中专,还不是希望她能早点有份固定工作,她却毫不在乎。
国盛去世前一年几次对她说:“早知今天,那时应该让你上个高中的。”
“这个伢,你们都不管,成了我的个包袱,我是又当爷爷,又当婆婆,又是爹又是妈。”国盛有时在优优背后故意说给她听,优优听了总是笑。
有时,国盛也会对优优大发恻隐之心,他对她说:“你千万别病啊!你不像我们有劳保,你病了哪有钱去诊,现在进个医院都进不起。”优优嫌他说话不好听,“不会的!不会的!”她不耐烦地反驳,从小到大,她真没生过什么病,只有一次发小孩子基本上都会发的猩红热,那是她上小学高年级的时候,有天早上,国盛叫她起床上学,她答应以后,国盛照老习惯出去转转、过早,回来以后,他下意识地又叫了一下优优的名字,优优居然又答应了,国盛问她怎么不去上学,她说:“我身上长东西了。”国盛把她牵到亮处一看,浑身上下到脸上都缀着红斑,国盛一看就说:“哎呀,可能是猩红热。”优优吓坏了,什么都没说,国盛把她带到附近的民族医院看医生,医生开了药。而瓣瓣从小到大从来不生病,除了偶尔在季节交替的时候感冒。
优优搬出去后,起初还一定会在周末回家吃饭甚至睡觉,过了大概半年后,她回家的日子就不固定了,经常整个周末都不回家,国盛从周一盼到周六,她不回,周日她也不回,他向来看他的老七他们说起这件事,他们都安慰他:“优优已经成人了,有自己的生活了。”国盛点点头,以前在282号时,她和家里人闹矛盾不吃饭,国盛总是说她翅膀还没长硬,“等你翅膀长硬了,你自己想么办就么办。”那时他对她说,她不理他,看她可怜,给她十几二十元零钱,纵容她出去买东西吃,他不给,她也不要,黑着脸,跟她父亲一样的倔强、独立的性格。不过即使优优做了再不对的事,他也只是归结为优优的“不懂事”而已,她小时候,大家都太宠爱她了,尤其是他和老六,什么都由着她,那能怎么办呢?幸好她从来不做坏事,是个善良的、老实本分的孩子,这样就行了。
巷子里有个和优优差不多年纪的男孩在酒店里做事,每个月赚好几千,他的父亲托国盛给他介绍个女朋友,国盛马上想到了优优。“大块头”的子孙们全没读什么书,两个孙女到广东发廊打工,回来就把他家房子整修了,还买了新房子,优优和她们一样大,读了大学,什么都没有,成天为了工作的事着急,吃了上顿愁下顿。如果她能嫁给个收入不错的男人,那么生活也可以少发点愁了。
国盛要老六给优优打电话,让她回来一趟,老六说他们没有优优的电话号码。国盛只有把这事跟老二说了,老二带着他去找在附近做生意的老五,老五有优优的电话号码,是她办公室的,老二拨了,接电话的人说她不在。第二天一大早,国盛又去了,优优接了电话,她笑着说:“你们怎么这么早给我打电话啊?上班时间都没到。”她觉得好玩,国盛越发觉得焦急,他说:“你这个伢,让人操几多心噢。”以前,他从来都是夸优优少让他操心的。
优优回了,在约定的时间里,男孩的父亲没来,国盛又气又急,老三要他别这样,免得把自己身价看低了,国盛埋怨现在的人不讲信用。过了晚上8点,国盛只有让优优回她租的房子去,他总是担心她回去晚了不安全。不管优优怎么拦,国盛一定要送优优出门、上车,只到车开远了,他才转身回家。出门时,爷俩看到男孩的父亲就在车站边站着。国盛不好说什么,优优更觉得羞涩,装作没看见。
从此,男孩父亲再没来找过国盛,在优优有了自己的男朋友之前,国盛还偶尔向她抱怨当初老六不同意这事,他说优优太老实,搞不赢在酒店做事的男人。优优觉得他们不了解自己,她给瓣瓣写信时说到了这件事,瓣瓣在信中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他们也许说的是对的。你真的那么想找个男朋友吗?是不是因为外界的压力呢?我倒无所谓,幸好我没有生活在家人身边,否则我也可能要去相亲呢。
瓣瓣上大学时有过一个男朋友,是个很优秀的小伙子,后来瓣瓣到国外读书,他们就分手了。优优觉得有些可惜,虽然她从来没见过那男的。不过这件事对瓣瓣一点影响都没有。优优也不关心瓣瓣和谁在一起,因为她觉得无论瓣瓣和谁或者不和谁在一起,她永远是自己的一半,这是任何人都改变不了的。
让国盛高兴的是,夏末过中秋节时,优优终于带回了一个戴着眼镜的老实男人,说是她的男朋友墨子,见到墨子之前,优优向国盛大略介绍过,他是一位工程师,父母都是退休工人,比她大6岁,优优已经28岁了。国盛想起2年前,受他所托的郑果告诉他,有一位会计可以和优优“搓和”在一起,人很老实,父母也很老实,是郑果女儿的邻居,比优优大6岁,当时国盛回绝了郑果,因为他嫌这男人年纪大了点,32岁的老实会计,连个女朋友都没有,估计哪方面总有点问题。没想到优优还是找了位比她大6岁的,想当初,不如答应郑果还好些,国盛想。他对优优说:“没有钱不要紧,我们家不要求这些,你大姑、小姑出嫁时,我们家不像其他人家,要什么财礼,人好就行了。”优优告诉他说墨子家非常俭朴,墨子的母亲从来不知道享受,只知道在家里做事,国盛说:“那和我们家一样。”优优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在她的印象里,赵家人是不俭朴、喜欢享受、好逸恶劳的。国盛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想起了玉容和玉容健在时的赵家。
见了墨子,国盛也喜欢上了他,这位戴着眼镜的微微发福的男人,长着一张有福气的国字脸,总是笑嘻嘻的,和国盛一样,人很随和,国盛觉得他长得还可以。
现在,他终于放心了。他觉得自己已经对得起玉容和老四了。他问心无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