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希后来告诉我,说那中年妇女是校长,是城里来的,对她可好了,经常跟她说话。孩子就是孩子啊,只要你跟她谈上好听的话,她就把心都掏给你。小希有新书包后,兴奋了三四天,在我面前窜来窜去,我批评道:
“得意什么?自古以来,得第一的还少了?”
话是这样说,我心眼里还是蛮高兴的,天下父母心,谁不一样呢?小希很有志气,她问我:
“为什么有毛主席,有刘主席,就是没罗主席呢?为什么主席都是男的呢?”
我心下吃惊,一个黄毛丫头说这话,忒也口气大了些。我没回答她的话,小孩子的话你想答就答,你不答反而觉得你捉摸不透。
我挖了几年的药材,挖了它爷爷,又挖它儿子,挖呀挖,后面就挖没了。那年,小希上五年级。她成绩一直拔尖,除了一个学期因为考试的时候拉肚子把她拉到第二名外,都是班上的大拇指。没药材可挖,我抓破头皮就是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找钱。小希知道家里的处境,试探我道:
“要不我不上学了。”
我跳起来,指着她,说: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有钱没钱也要读!你就坐在里面,我只听说警察抓抢钱的,还没听说抢读书的也犯法!”
小希小声道:
“饿了也抢不动。”
我叹一口气,心软下来,说:
“先把这学期读完吧,鸡都能刨粪找虫吃,我不信我不如鸡。”
小希瞟一眼我的脚,好像在说:那是因为鸡的脚没废。
一个月后,木桶里舀来舀去仍是一碗米。我焦虑的歪到镇上,准备厚着脸皮去找结巴借点钱,在镇口遇见多年前抓我的警察同志,他身材跟以前没多大变化,肥肥的腰间上别着一把枪,见到我嘿嘿一笑说:
“罗老歪,是不是干了大快人心的事?”
我忙摆手,说:
“没机会干。”
警察同志正要说话,我就见小希喘气呼呼的到我面前,我说:
“扳命赶去投胎啊!”
警察同志眯着双眼看了一下小希,说:
“这是你闺女?”
我点头答应,警察同志边走边嘀咕:妈的太奇怪,路走正脚倒歪了。
我苦笑,呆在那里。小希从鼓鼓的书包拿出一小袋米,大概十来斤,她说是校长给的。我想那女校长真是当代宋江啊,太及时了。人穷志短,我没说什么,也不去找结巴,两父女说说笑笑回去了。
为了节约,我们中午吃干饭,晚上吃稀饭。小希一晚要上几次茅房,我觉得怪可惜的,就说:
“你就不能死守吗?”
十来斤的米勉强维持十多天,小希说校长又给米啦,这次还有一斤肉。半年不知肉味,我吞下口水,我心想我是校长家汉子还是她儿子啊,怎么对我们这么好?想着想着就内疚了,责怪晨曦把家里的事捅给校长听,小希低头不说话,脸色发白,好像很软的样子。我以为这孩子吃不饱,没精神,怪可怜的,对她说:
“明天起,我们两顿都吃干的吧。”
过了两天,校长上门找我,她问我小希是怎么回事,老在课桌上趴着睡觉,成绩滑的厉害。我火冒到头顶,强颜欢笑跟校长聊着。对校长这段时间的救济,我说:
“太感谢您了,感谢您一直支持。”
校长说没事,应该的。等校长走后,我找来一条木棒等着小希。不多大会儿,她就软绵绵的走来了,我一把拉她过来,用木棒狠狠抽她的腿,说:
“叫你在课桌上睡!早死三年你睡多少?你对得起校长吗你!”
我木棒抽都哪里,她就用手往哪里摸,呜呜地哭。等我把木棒抽断,她就跪在地上抱着我的腿,泪眼汪汪的抬头看我,哀求道:
“爹,别打了,我以后不敢了。”
打过小希后我挺后悔的,才多大孩子啊。晚上洗脚时,我看见她的腿肚上一条条血红的印子,胸口难受得要命。
过了一个星期,米还剩下两碗左右,我就琢磨着,结巴应该有钱,上次没去借成,今天中午去弄点,下午顺便看小希上课还睡没。说来真巧,我到镇上的时候,肚子闹得慌,就去小希读的那所学校上厕所,这一上就上出个惊天消息,厕所的隔板上贴着一小张纸,上面写有醒目的两个字:卖血。下面是联系地址。我就想啊,这不就是初中同学刘军家地址吗?他什么时候干抽人血的行当了?谢天谢地,感谢肚子,疼得正是时候,我可以去卖血,米钱有着落啦。
刘军家住在学校门口对面的小巷里,我沿着小巷进去,刚到他家门口,一个女孩捂着手臂,跌跌撞撞从里面出来,我看那女孩的面目,感觉天黑黑的,这不是小希是谁?我脑子嗡嗡的响,小希见到我,眼神慌张,脸色煞白,低声道:
“爹,别打我。我在学校没睡。”
她刚说完,脚步晃了晃,软软倒下。我顿时明白米是怎么来的了,是小希卖血买的米,她只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啊!我抱起小希,她微微张开眼,说:
“爹,我没事,下午上课我保证不睡。”
小希的话让我无地自容,轻声说:
“孩子,爹冤枉你了,你怨不怨爹?”
她缓慢地摇头,定定地看我。
到学校门口,小希叫我把她放下。她从衣服兜里拿出几张崭新的五元票递给我,说:
“爹,我们又有米啦。”
我没说什么,脖子像有棍棒在梗着。做人不能太黑,刘军屁眼太黑,小孩都不放过。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受不了别人在我头上拉屎。我回去提杀猪刀,呼呼喘着大气准备把刘军大杀。才到学校门口,就见警察同志拷着刘军从巷里走出来,校长走在后面。警察同志看着我明晃晃的杀猪刀,说:
“你晚来一步了。”
校长向我眨眨眼,说:
“刚才遇见结巴,说水冒翻了还不见你去。”
警察同志说:
“真是死猪不怕滚水烫。”
我恶狠狠地瞪着刘军,刘军脑袋耷拉着,说不出的恶心。警察同志把刘军一推,边走边说:
“狗改不了****。”
我嘀咕道:
“得看什么狗,有些狗天天吃肉,我的生活还不如狗。”
那次是校长报的案。她了解我们的处境后,叫小希搬来与她住在一起,让我进她兄弟的工厂做守门员。工厂的人叫我看门狗,我不在意。他们是做牛做马的,大家都是一样。何况小希还在上学,对来之不易的这份工作,我只有感恩。
小希大学没毕业,那个工厂就倒闭了。我伤感一阵子,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能有什么办法呢?
后来我辗转几座城市,做过守门员,捡过破烂,总算把小希辅毕业。城里比农村好找钱,一条狗看起来都那么阔气。在农村挖药材,除非你挖到金子,要不然不如在城里捡垃圾。她毕业后,我大哭了一场,太他妈不容易了!
你信不信命运?以前我不信,现在我很模糊。小希跟什么人不好,偏与那小子相爱。那小子眼睛一大一小,似乎从小就瞄准小希。他爹是三妹的二哥,要不是那小子还有点本事,我绝不会让小希跟他走在一起,别说我势利,作为父亲,我希望女儿过得开开心心,至少生活开支能有保障,我穷怕了。
他们也在这座城上班,今年年底准备回去结婚。不过,有谁知道那小子的父母会怎样呢?他们会不会走我的后路?我只希望这么多年过去后家乡的人有变化,大家都变成了烂鬼。
老罗似乎还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电话铃声打断了。他伸一个懒腰,顺手把桌上的电话贴在耳朵上,我不知道是谁打给他的,更不知道那头说些什么,老罗眼睛笑得眯成一条小缝,缝里洋溢着开心幸福。他不时嗯嗯的应声,又哈哈的大笑,他的笑声把刚才凝重的氛围给消散得一干二净。我不忍扰了眼前这位老人的快乐时光,站起身向他挥手告辞。虽然我很想知道他后面是怎么到这公司的,不过见他现在高兴的模样,显然没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了。
我很庆幸在那公司遇见老罗,虽然他自己的故事让我异常压抑,但就如老罗的境遇,在绝望中抓住一丝希望,并且得到重生。
过了一个星期,公司的人议论纷纷,说门卫室的老瘸子死了,是车祸死的,在公司门口被撞飞几米,肇事司机醉驾。
老罗死后的第二个月,我离开了公司。我害怕走过门卫室,我每次经过那里,就想起老罗,想起他讲的故事。却不知他本生的故事已在我脑海里搁置。这几年我遇到过许多老头子,我听过他们讲的故事,只是他们的故事很多都是东凑西拼的,远没老罗给我带来的心里戚戚。我很想去老罗的家乡看看老罗的希望是否实现,看看那断情河边是否还有人在草堆里打滚,这些我都只是想,因为我怕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