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学期不知不觉已进入了尾声。别绪总会放大一些情感,那些相处一段时间交流并不是很多的同事都显得热情起来,白天办公室里聊着天,晚间应酬也多了,诗歌则不自觉间淡出。趁没事的时候,雷昂开始收拾屋子,打开衣橱,在衣服下发现了那张邀请函。诗人想起当初接到这张邀请函时的期盼。几个月来,不仅没有想象中的诗歌,而且一切愈加乏善可陈。刚来时,身体里聚集的飘渺物质也不知道在何时就消失了。
这天,李主任约他去参加一个采风活动,当地宣传部门牵头,邀请虞城大学人文学者,为一个新景点创作一些文章用于推广和宣传。这是一个古典式样的楼阁,眺望远山江水,气象开阔。“前边就是以前的水运码头”,李主任指着某处在身边介绍着,“当年每当夕阳到来,归帆片片,人称屯浦归帆,是我们当地的八景之一啊!”现在雷昂所看到的江面却一只船都没有,如果不是远处一座古桥在视线中,他根本无法感觉到李主任所说的历史。而充满视域的都是规划齐整有序的现代建筑,“我这个当地人现在都感觉陌生了,好像被抛弃了”,李主任的语气里有一种无尽的怅惘。雷昂听到后内心一颤,他联想到几个月来寻觅诗歌无果,最本质的就李主任无意间所表达的,是快速的时代对人心的抛弃。在这个快速发展的时代,建造这个古典楼阁轻而易举,钢筋水泥为里原木为表,和当年纯木构建已是天壤之别。
第二天,他很快就把应酬的诗作电邮给李主任。他已然明白如今自己的工作就和那钢筋水泥为里原木为表的古典楼阁的建筑工人是一样了。有些许伤感,但确实是无奈的事情。还是出去走走吧,等回家了就不知道何时再能到这个小城市来了。
走到十字路口,他茫然地四处看看,看见标志牌上指向机场的箭头。这条路还没有走过呢。
这条路通向7公里外的机场。由于只是小城,所以航班很少,因此多数时候是空寂的。走在宽阔的水泥路面上,看着两边的田地,雷昂的心情一下明亮起来。虽然这还是初夏,禾苗刚刚开始生长,但他的脑海里面已经响起它们在秋天中金黄的旋律。他的脚步轻盈了起来。这时,他看见不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很高的烟囱,而底下极少的房子又不像工厂。这会是什么地方?
下了公路,走上一截破旧的水泥路,就到了。那个烟囱其实只是个殡仪馆。大铁门关闭,一个健壮的中年人在侧门口看着报纸。
“你找哪位?”中年人听见脚步声抬起头,问走过来的雷昂。雷昂发现这个中年人脸型微胖而方正,眉毛浓粗,皮肤黑黝黝的,很健康,脸颊却通红通红的,真得像是红苹果。但与这个特点相比,更让雷昂心里一惊的是这个中年人目光极其明亮,雷昂几乎能断定自己熟悉的人里面没有谁的眼睛如此明亮。
“啊?不。”雷昂在如此明亮目光的照射下,竟一下词穷起来。
哈哈。那个人爽朗的大笑起来。“和你开玩笑的,怎么会找我这个焚尸人呢?”笑声和说话的声音在雷昂激起惠特曼诗歌的原始力和感染力。
“就是找你的。”雷昂幽默而大声地回了一句,心想怎么会这么大声,一定是被这个中年人感染的,“你在值班吗?”
“不是,等一个要偷焚尸的人。”
“为什么要偷焚尸?是这里的风俗?”
“哪里。一个外地民工摔死了。私了。尸体又带不走。”
“可以看你焚尸吗?”雷昂突然莫名地兴奋起来。掏出口袋里面刚买的“玉溪”,自己抽出一根,把整包塞到焚尸人手里。黑夜很快来临,一辆农用运输车开到殡仪馆门口。“往里。”焚尸人看也不看,把铁门一拉。车子停在院中。
几个民工手忙脚乱把尸体弄下车。焚尸人此刻已经走到了尸体前,随便看了看,就拿出钥匙打开焚化炉的门。他拿上一个口罩扔给跟着他进来的雷昂,“带上,防烟尘。”然后抓起两个很厚的白手套,右手先伸进去,手指在里面张了张。左手再伸进另一只。他在戴上大口罩前对外面喊了嗓子:“把他抬进来。”等尸体放在焚化炉的停尸钢板上后。焚尸人朝他们挥了挥手,示意出去,然后走到门边用脚勾住门,用力一挑。门慢慢旋到了适宜的角度,又用力一蹬,大门稳稳地关闭起来。然后径直走来,就像拍一只苍蝇那样用手啪地往红色按钮一拍,随后听见炉子启动的声音。两个人都没说话,炉里面隐隐的火声填满了他们之间的空隙。雷昂感觉房子里面的空气慢慢热了起来。焚尸人打开小火门,热浪一下子喷出来,房子里面游动着火光,他们高大的黑影在墙上飘动。
“你来看看。”焚尸人钩钩手指。雷昂忍着灼人的热浪看着里面,尸体只剩很小的枝干了。
这次经历让他对焚尸人产生了奇怪的敬意。他甚至认为焚尸人的工作比写诗更有意义。因为在灼热的环境下呆了不少时间,现在他口干舌燥,在校园小店他买了一瓶可乐,旋开瓶盖,一仰头,可乐飞流而下,畅快到底,他的嘴唇适时闭住,控制住进去的剂量。那些瞬间阻拦在嘴唇之外的可乐,因为惯性,在缩小的瓶口交集冲撞。他没有立即挪开瓶子,让这些丝丝的泡沫声久久环绕着自己。此时,一口气悠长地身体里嗝出,很久没有喝可乐了,这突如其来的嗝气梦幻一样升腾,带来初夏的亲近感。前不久网友约会带来的压抑心情突然拨云见日,长久阅读和渴望诗歌创作带来的严肃感也一并消失了,也没有了对自己的谴责与抱怨。他努力还原着夏日最真实的感觉,看看校园里年轻女学生长裙长发散发的青春气息。雷昂意识到世界依然很大,诗意并没有抛弃他。
第二天晚饭前,雷昂带着卤菜和一瓶酒来到殡仪馆,和焚尸人快活地喝起酒来。随着酒瓶的酒渐渐少去,红色的油光开始浮现在焚尸人的脸上。他大声地谈着离奇的往事,谈着不同年龄不同性别死人的种种,还说到他曾经如何在最后关头救了一个误认为死者的人的生命。哈哈哈,他们都吓傻了,我不怕,就是真鬼我都会把他灭了。
雷昂感觉焚尸人身上充满着难以抵挡的魅力,他也因为焚尸人地讲述变得兴奋和焦灼。他的脑海猛地闪现一个怪异的想法,眼睛一亮,“可以帮我个忙吗?”
“你说,兄弟,是偷烧个死人吗?”
“不,不,不。”雷昂把头摇了摇,脸上掠过一群狡黠的飞鸟。
“不是?”
“把我放到焚化炉去。”
“呵呵。开玩笑。我不烧活人。”
“哪里,你就把我放进去一会,不要摁那个红色按钮就可以了。”
焚尸人看着诗人,很半天才反应过来,你也太会玩了吧。好。我还真不知道放个活人什么动静。
焚尸人站起身来,扔掉手上的鸡腿骨,在自己的衣服上擦掉手上的油。一边打着酒嗝一边领着诗人来到焚化炉边。焚尸人依然没有拉开电灯,在傍晚微弱的光线中,焚尸人有条不紊地做着准备工作。此刻,雷昂在一旁看着,他能感觉其中仪式一样的庄严。同时,他的目光因为自己丰盈的想象力而熠熠生辉。焚尸人打开炉门,拉出停尸钢板,努了努嘴,示意雷昂上去。他爬了上去。他发现这个动作十分熟悉。他想起那洗头房,梦中是这样爬上按摩床的,他心里一阵厌恶。不过他又想到此刻更像是一个凤凰涅旁的隐喻,心情立刻又明快起来。
他正了正身子,双手紧紧贴在身体。嘴角挤出一丝微笑,游戏开始。
咣。他被飞速地推进了炉膛。一阵风声在狭窄的炉壁里回响。他的眼睛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有钢板的冰凉沁透脊背,让雷昂心中涌起一种置身黑暗墓园的荒凉。等身体温暖了钢板后,他心里也好过了些了。只是眼前依旧黑暗,并不似在郊外那样,适应黑暗后还有夜光,能依稀辨别一些事物的轮廓。更让他不适应的是周围异样的寂静,只有自己调匀的呼吸与心跳。逐渐他意识到这种寂静是因为自己已和无数个魂灵同居一隅,汗毛咻的立了起来,为了给自己壮胆,他轻轻地嘿了一声,炉壁里面立即回荡这个声音,散发着焦灼与恐怖。可是这声音并没有他想象的那样渐渐停止,反而通过耳道走进他的脑海,在脑际越来越大,同时他的耳朵里面还仿佛听见其他的怪声,笑的,尖叫的。汗水急剧流淌。一种麻木开始从脚端蔓延开来,瞬息就生长到胸部,他感觉胸口被沉重的物体压迫,呼吸急促,脑海里呈现出肋骨一节节依次变成化石的场景。汗越来越多,他同时感觉到无与伦比的燥热,完了!焚尸人一定习惯性地摁了按钮。他绝望地想到那个学生骑着电瓶车,像一只猫头鹰在校园的每个角落飘荡,传递着他死亡的消息。他再也抑制不住,爆发出撕心裂肺地叫喊,双手狠命拍打着钢板。炉门被打开,焚尸人将几乎吓晕过去的他扶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十分虚弱地靠着炉身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焚尸人血丝密布的眼睛看着他。“还没有呢,我只一摁,呼,你就没有了。”
回校的路上,雷昂双腿发软,走得十分艰难。整个夜晚好像是摇晃的,来往车辆的车灯明灭晃动,雷昂仿佛潜在深水里。清风徐徐,他渐渐清醒过来。禾苗在风中发出沙沙声,间有恋爱的学生经过,甜蜜的耳语给他带来一些人间的气息。他感觉一种苍老在体内蔓延,如粘腻的鱼类的纹路爬上他的嘴角和鬓角,他每走一步都似乎用尽所有的力气。车辆不多,但灯光来来往往持续不断,他看见自己的影子一下如削好的水果皮被拉得很长,一下又被挤得很扁,仿佛一把拉得支离破碎的手风琴,一个奇怪的句子突然浮现:死亡的肋骨/一节节体内生长。雷昂敏锐地感觉出这个句子富含的诗意,他思索着如何顺着这个意境发展。他如此投入,甚至自己渐渐走到道路中央却不察觉,遥远后方的汽车驾驶员很显然发现了这个不安全的因素,因此不断地变光提醒。跳荡的光让线雷昂想起曾经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树阴下阅读的情景,透过树叶照射的阳光闪烁而变幻,他依然记得那本书名为《弗兰德公路》的小说,而且他对扉页上的一句话记忆犹新:我过去以为自己在学习怎样生活,其实是在学习怎样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