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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坏点

当我多年后再次回到这里,站在草长莺飞的操场中央,向四周望去,一切面目全非,消失了边缘,到处都是陌生的面孔,这里被周围不断扩大的城市吞并,狭窄的街道停满了汽车,人们在路边做着小生意,和任何一个毫无特色的城市所拥有的平凡角落一个样。而多年前,这里曾经是一个工厂,一个像孤岛一般存在的世界,我现在却很难找到它存在过的痕迹,我回到曾经那片老旧的社区,现在已经盖起了几栋高楼,询问唯一一个坐在路边的老头,有过任何关于井里流浪汉的消息么,我重复了很多遍,才得到了一个响亮的答案——没有。我通过很多人,联系上我童年的那些伙伴,我和他们提起那个灰暗的寒假,那次疯狂的游戏,那个井里的流浪汉,可是没有一个人记得这件事,我甚至根本就没有找到那个井。这段难忘的经历就这样凭空消失了,我感到轻松的同时,也开始怀疑记忆在时间的手掌中,会被捏造成怎样扭曲的形状,又会有多少从指缝间悄悄溜走了,我决定现在就写下我关于这个工厂的记忆,在它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虽然我已经不能确定哪些是真实的,而哪些已经悄悄改变了模样。不过我的记忆中始终有一个点,一个耀眼的绿点,一个最醒目的坐标,而这个工厂,这个小小的世界就是在这个点中达到高潮,又迅速衰落的。

我一直幻想着一个画面,一辆火车拉着一堆堆行李箱,一家家男女老少,向这个工厂开来,仿佛这个画面就是世界的起源。模糊的面孔,灰暗的行李,以及被困倦笼罩的车厢,时不时有几声婴儿的啼哭和母亲的轻声安慰,这就是我所能幻想的全部细节了,而那些年轻的母亲,后来成了我们的奶奶,柔软的婴儿也成了我们的父母。人们从全国各地被派往这里支援建设,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居民,一趟趟火车装满了我所不能理解的想法——听从组织安排,拖家带口,背井离乡,而从此以后,那虚幻的故乡,就永远只是一个空洞的名字了。大家住进了一样的房子,说着一样的普通话,使用一样的家具,穿一样的工作服,在食堂吃一样的饭菜,有着一样的奋斗目标,生出一堆一样的小孩。

就像我开头所说的那样,这个工厂,是一个孤岛一般存在的世界,这儿很大,足以吞下很多人的一生,从未再跨出去一步。虽然周围都是荒凉的野地和农村,这里却拥有一切,医院,学校,电视台,洗澡堂,电影院,舞厅,图书馆,火葬场……甚至还有一个夏天免费为工人生产汽水和冰淇淋的大冷库。当然整个工厂的核心就是一排排的厂房,一个个的车间了,我只去过一次,学校组织的参观,这段记忆总是伴随着一股油腻而苦涩的味道,那是车间里一排排组成迷宫的机器散发出来的,它们巨大,有着深沉的颜色,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就是从这里开始,随着机器一系列强劲有力的动作,我的记忆汩汩奔涌了起来,鲜活了起来,时间迅速倒流,我回到了童年,我只是个感到害怕,紧紧跟随着队伍的小女孩,我不敢抬头凝视它们,觉得它们是有眼睛的,会随时向我扑来,把我切碎,压扁,然后吃掉。而我们家楼上就曾有一个小朋友的爸爸,被机器搅成了碎片。厂里的电视台经常播放由于不注意安全生产而造成的事故,那血腥的画面让我对机器充满了恐惧,觉得它们一定杀过很多人。车间里的工人,穿着深蓝色的工作服,表情严肃,手套和衣服上沾满油污,他们似乎能听懂机器的语言,或者说,机器像是他们驯化的野兽,他们对机器严厉却又充满柔情。车间的墙上写着“安全生产”“加快社会主义建设的步伐”“抓革命,促生产”之类的红色大字。实际上整个工厂,无论家属院,学校,医院,食堂,街道,每一个角落,每一面墙上,都写着各种各样的口号,时不时提醒着这里的人们,应该怎样想和怎样做,仿佛墙上写着每一个工人的人生要素,从出生到死亡,无论何时,你产生了疑惑,迷失了方向,都可以在墙上获得答案,指导自己继续前行。我们小学教室的黑板上方贴着“团结紧张,严肃活泼”,我经常在上课的时候盯着这几个大字,我还不能完全领悟其中的含义,仿佛这是一种很高很神秘的境界,但我相信通过每天盯着它,反复琢磨,总有一天我可以修炼成功,同时拥有“严肃又活泼”的表情,成为社会主义的四有新人。车间里工人的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使命感,随着机器有节奏的轰鸣,我觉得他们渐渐长得一样了,并且成为了机器的一部分,也拥有了钢铁的骨骼,橡胶的皮肤,尼龙的头发,充满节奏却生硬的动作。从此再在社区遇见这些工人叔叔和阿姨,我有点不相信他们灵活的表情和连续的动作,对于他们的日常生活,我的心中充满了怀疑。

我很庆幸我的爸妈不用和机器打交道,即使他们的工作也很难理解。我的爸爸个子不高,又黑又瘦,所有的衣服在他身上都来回晃荡,仿佛衣服下边直接是骨骼,由于太瘦他的颧骨显得很高,而上嘴唇也向上翘着,大大的嘴巴很少合拢一样,这让他看起来古怪而刻薄,他的脾气暴躁,我们很少说话,就像厂里大多数父亲那样,对自己的小孩总有着严肃而沉默的态度(我曾在墙上找过,并没找到这样的指导方针,不知道他们是如何统一起来的)。我的爸爸是厂里武装部的干事,他有一身军装,和一个硕大的军帽,有时候他穿上它们照镜子,还做出敬礼的动作,我都忍不住想笑,他的帽子总是歪向一边,而衣服对于他也有点太肥了,让他看起来像是穿着别人的衣服,是偷来的,是一个假的军人,是一套可笑的戏服。他的工作是组织民兵训练和夜里轮班看管军火库,他曾经参加自卫还击战,在越南用高射炮打下飞机,而现在的他时常在清早举着一把气枪对着窗户对面的大树射击,连我们家可怜的木头门框也被他打满了小小的铅弹。他每到周末都会在那辆黑色的二八大车的横梁上,绑上一把枪,去树林里打猎,每次回来都会带着他的猎物,各种各样的小鸟,也有过兔子,野鸡,蛇。他从来不带我去,我想如果我是个男孩,他一定会把我也放在他的横梁上。我的妈妈说就是因为我爸穿着那身军装所以看上他的,她喜欢当兵的,我妈长得还算漂亮,身材匀称,小巧玲珑的样子,可是两只眼睛总是有点没完全睁开的感觉,让她看起来有点迷糊,但她的工作却是仓库的保管员,她可以在迷宫一般巨大的仓库里,快速地找到某种型号的螺丝钉,并且为这成千上万种小东西统计数量,这让我觉得不可思议。

我的爷爷奶奶已经退休了,他们和厂里所有的退休工人一样,每月按时领取退休工资,我的奶奶时常坐在家属院晒太阳,打探各种小道消息,对面的李奶奶窝在藤椅里,神秘兮兮地说:“前几年旁边楼结婚的杨电工的女儿,到现在都没怀上孕,估计是不会生吧,也不知道那小两口谁有毛病。”驼着背举着小拐杖指来指去的刘老头,一脸惋惜地说:“一车间原来那个小头头,你记得吗?老王,带个小眼镜,听说他快死了,他儿子也不孝敬,从来不去医院看他。”而我的奶奶也不甘示弱,手上有更加劲爆的消息,她四处瞅了瞅,小声说:“咱们楼上的田寡妇和他们领导有一腿呢!都被人撞见了!”飘扬在工厂上空的大部分谣言,都是他们生产的,他们的想像力和创造力十分惊人,自从他们不再和机器打交道,就变得愈发生机勃勃了,他们不甘于如此平淡的人生,把厂里的人的生活都编造的像电视剧一样跌宕起伏。我的爷爷就是老了之后的我爸的模样,他们简直长得一模一样,一年比一年更像,而我的爷爷因为年纪大了显得更加干瘪,黝黑发光的皮肤就皱巴巴地挂在骨头上,他话不多,喜欢看戏,电视被他霸占着,永远是戏曲频道。几乎没见过他理睬我的奶奶,他们像是住在一间屋子里的室友,各顾各的。我爷爷在屋里的墙上挂满了小男孩的照片,光着屁股,露着小鸡鸡,时时刻刻提醒着大家,他唯一的儿子是个不孝子,生出了我——一个令人绝望,讨人嫌的小女孩。我爷爷有时候忽然用唱戏一般的腔调说:“断子绝孙了(liao),后继无人了(liao)。”他把每个字都拉的很长,在他的故乡,就是那个我从未去过的故乡,不生个孙子,简直是无法忍受的事情,而在这个工厂,计划生育正进行得如火如荼,多生一个就意味着被开除,丢掉工作,没有人愿意和这个制度抗衡。所以我的爷爷看见他的这个小孙女,就像看见一份永恒的痛苦,而在墙上贴的这些小男孩就是他思念故乡,并忠于故乡传统的方式吧。

我有时候想,不是到处都贴着“生男生女都一样”的口号么,我爷爷按照墙上的各种口号,为社会主义奋斗一辈子之后,怎么就不把这条口号也作为他的指导方针呢,我觉得他有点背叛了社会主义。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不受欢迎,原因就是我没有小鸡鸡,所以我尽量讨好我的家人,从不惹事生非,也从不无理取闹,我觉得自己没有资格像那些傻小子一样,为了要买某样玩具而躺在地上打滚。而对于我不受欢迎这件事,除了爷爷奶奶的冷漠以外,大量能证明这个事实的证据还是来自于我的妈妈。仿佛自从我能听懂人话,就成为了她的倾诉对象,也许我在她的肚子里时,她就开始对我倾诉了,只是后来她得到了一个主题,一个关于我俩,永远能激发她倾诉欲望的主题,那就是——她生了一个女孩。她经常摆出陷入回忆的表情对我说:“你刚生出来的时候,医生将你拿到我的面前,说是个女孩,可是我看了老半天说这不就是个男孩么?护士们都笑我,说我想男孩想疯了。你爸爸得知你是个女孩之后,喝了一晚上酒,而你的爷爷奶奶竟然都没来医院看咱们!”周末去探望爷爷奶奶回来,我妈对我说:“你看你爷爷抠门的,自己在那吃饼干都不舍得给你一片,如果你是个男孩,肯定把整盒都给你了!”我妈还经常给我讲一个关于我奶奶的事情:“有一次我和你爸有点急事,就把你放在你爷爷家,让你奶奶帮忙带一会,可是她把你扔在床上,给了你一个塑料药盒玩,等我们回来,发现你把盖子打开,吃了整瓶的药!”每当看到电视上演父亲第一次见到自己的小孩,留下激动而幸福的泪水,我都会情不自禁的想起我爸第一次见我的样子,那痛苦而绝望的表情,就像我真的见过,真的记得一样的清晰。因为有了太多来自妈妈绘声绘色的描述,我觉得自己活得比有记忆的时间要长很多,当别人刚刚被剪断脐带,我已经看见自己脏兮兮湿漉漉的样子了,而且不带把儿(像瓜果一样没有把儿,就是没有小鸡鸡的意思,我的妈妈喜欢这么说)。当别人还在妈妈的怀里吃奶,我已经看见我那失落的老爸胡子拉碴,还把自己灌醉。当别人咿呀学语,我就看见我的爷爷嫌弃我吵闹的眼神了。当别人姗姗学步,我已经听见自己摔倒在地上,而奶奶从旁边经过也不停留一下的脚步声了。最令人难忘的还是我年轻的爸爸曾经将塑料袋套在我的头上,他觉得好玩,用我妈的原话是:“我看到的时候,你的小脸都变紫了,把我气坏了,和他大吵一架!”我时常屏住呼吸来感受这个画面,感受爸爸从中获得的乐趣,就像“严肃活泼”这个口号一样,我还不能领悟其中神秘又微妙的气氛。我时而觉得自卑,觉得没有人喜欢我,没有人注意我。时而狂妄自大,觉得整个工厂,这荒野上的一座岛屿,所有的人,包括爸爸妈妈,爷爷奶奶,所有的建筑,街道,机器,都是假的,都是我幻想出来的,怪不得有那么多我不能理解的东西,因为都是我胡乱编造的,随口瞎说的,我随时可以毁灭他们,毁灭这个世界。这样的念头一般会在我早晨刷牙的时候出现,我都听见自己含着泡沫的笑声了,因此我狂妄自大的幻想总是带着牙膏冰凉的滋味。

绿点一闪一闪的干扰着我的记忆,时间时而被拉长,时而被缩短,它们变换着顺序和密度,我的记忆被它拖拽着来到那年,绿点的附近。新学期刚开学,班里就流行起来一个异常恐怖的传说,附近的农村开始严抓计划生育,而很多人偷偷把刚生出来的女孩掐死之后扔到荒野,这样就可以再怀孕,假装第一胎,给自己再多一次机会生出男孩。很多男生都称自己在大野地玩的时候,看见沟壑里的死小孩,他们还用树枝戳了戳。之后又演绎出来各种各样的恐怖故事,有人说他见到的死小孩是黑色的,有人说是红色的,还有人说是紫色的,让我觉得大野地里满是死小孩各种颜色的幽灵。春天来了,班里组织去大野地踏春,每个同学必须准备一份食物和一个自己动手制作的风筝,第二天大家都背着塞满食物的包,举着歪歪扭扭的风筝来到了大野地,就像商量好了一般,整整一个上午都没人提死小孩这件事,也许真正到了这里,大家都被吓到了,总觉得在这里说出来不吉利,会被死小孩的灵魂盯上的。很快就到了中午,开始了最令人兴奋的野餐,我的妈妈突发奇想,用保温饭桶给我带了满满一桶冻成冰块的草莓(这是她那年春天最引以为豪的发明,一个保存草莓的好方法),我越吃越饿,越吃越冷,看着别的小朋友丰盛的午餐,我感到饥肠辘辘。那天的大野地阴云密布,不但没有春天的气息,就连一丝风也没有,小朋友们制作的风筝死气沉沉的在地上被拖着跑来跑去,有个男孩好不容易让风筝飞起来了,还没在空中停留一下,就摇摇晃晃的落在了沟里。紧接着就听见一声尖叫:“死小孩!”同学们都飞奔着跑了过去,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着那个都是泥巴和垃圾的土沟。我不确定自己当时是否挤了进去,看到了那个死小孩,我甚至不确定这是不是那个同学无聊的恶作剧,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了,只有那个死小孩的模样镶在了我的记忆里,她是灰色的,那么小,她已经失去水分了,眼睛紧闭着,有的地方已经凹陷了。她还没来及明白自己是个女孩,就死掉了,而这就是她失去生命的原因。我失魂落魄,回家就发了高烧,做了无数个噩梦,我觉得自己被那个死小孩盯上了,她问我问题,为什么我没有被杀掉,而我只想呕吐,不停的呕吐。我的妈妈带我打针的时候,对她熟识的医生说:“生个女孩就是待遇差,小孩生病了,这么长时间,爷爷奶奶也不管不问的。”

那年天气热得很快,盛夏的时候,就是建厂五十周年的大庆了,从幼儿园到职工大学,从车间到医院,包括退休的老爷爷老奶奶们都在紧张准备着,每一个角落都洋溢着节日的气氛。厂里将在大操场举办盛大的晚会,所有人都会参加,每一个单位都有自己颜色的统一服装,医院是白色的,工人是蓝色的,退休职工是粉色的……晚会会燃放烟火,放飞鸽子,放飞气球,每个单位还要表演节目,大合唱,舞蹈……摄像师会进行拍摄,会在我们厂的电视频道播放这一天的盛况。而我们这些学生,组成六种颜色的队伍,会手举花环,用不同的颜色,在大操场上变换队形,时而出现“社会主义万岁”的口号,时而变成旋转的花朵。我们训练了很久,每天大汗淋漓,家长也都在单位紧张地加班排练节目,每一个家庭生活的主题都与这个庆典相关。负责晚会的领导站在高处,手拿话筒,指挥队伍的变幻,在演出之前还进行了很多次的彩排。我的幻想也跟随着领导站在高处的目光,看到了这样的画面,一个个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人密密麻麻地站在一起,看不到任何人的脸,而这一个个人,已经不再是人了,是一个个像素点,一个个毫无情感的点,他们只是用来组成一句话,一个流动的图案,而厂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努力的成为一个标准的点,一个轨迹正确的点。而我这个绿色的点将会出现在绿色的“义”字上,在那个关键的点上,成为它重要的一部分。

一切就是从这个绿点开始变坏的,这个绿点仿佛一个异数,一个发霉的点,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腐败的,在这炎热的天气迅速地蔓延,一个不详的预兆,而我就是这个坏掉的绿点。

五十周年大庆的当天,阳光明媚,到处彩旗飘扬,广场上放着震耳欲聋的运动员进行曲,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大声地交谈,紧张又胸有成竹的样子,仿佛一切准备都是为了这一次庆典,这是很多人一生中最大的节日,也是他们见过的最盛大的场面。就连我也在脑海里放飞了一次又一次的鸽子,一次又一次的气球,当彩色的气球和鸽子挡住天空,当夜晚来临,五彩缤纷的烟火照亮我们整个厂的天空,照亮每一张仰起的脸,那将是多么振奋人心的场面。我们排着队,等待老师在我们的脸上涂抹,每一个老师负责一个部位,比如说我们的语文老师专门负责打底,将每一个小孩的脸涂抹成白色,就像在面粉里打了个滚一样惨白,我们的英语老师专门负责画眉毛,她为每一个到达她面前的小孩画上两条浓黑的粗眉毛,而我们的体育老师专门画嘴唇,每一个排到他面前的小孩,又多了一个红到不能再红的嘴巴,还有我们的数学老师专门负责画红脸蛋,他在我们的脸上画出了一个个粉色的圆形,椭圆形,梯形,甚至还有三角形。整个节奏就像是生产车间,而我们一张张涂满厚厚劣质化妆品的小脸蛋就是产品了,无论男孩女孩,看起来都是一个样,一样的夸张又可笑,一样的丑陋,我们互相嘲笑着,打闹着,我想就连我们的妈妈,现在也认不出来自己的小孩了。很快天色就暗下来了,晚霞映红了天空,庆典就要开始了,领导进行了一通激情澎湃的演讲之后,就轮到我们上场了,熟悉的音乐响起了,四周刺眼的灯打向了操场中央,如同白昼,我们举着花环奔上大操场,嘴巴里还要发出呼喊的声音,此时此刻,成千上万的鸽子被放飞了,而另一个方向由幼儿园小朋友和老师组成的队伍放飞了无数个色彩缤纷的气球,舞台方向,烟火绽放,发出震撼的声响,所有的人都欢呼了起来,使劲地鼓掌,声音像海浪一般起伏,我被这个场面惊呆了,嗓子哽咽了,简直就要激动得哭出来了,我举着花环忘记了奔跑,站在广场的中央,心脏砰砰跳着,我狂妄自大的念头忽然袭来,此时此刻,太不真实了,这会不会是我的幻想?就像无数个清晨刷牙的时候所想的那样,这一切都是专门为我准备的,没有一个小孩能拥有我现在拥有的一切,成千上万的人的注视,灯光,掌声,烟花……即使是个有鸡鸡的男孩!聚光灯打在我的身上,我仰起头只能在一片金黄中看到无数的飞虫。一个红色服装的学生推了我一把,我才反应过来我的队伍早已远离我,他们已经排成了一个转动的圆形,我赶忙奔跑过去,在紫色,红色,黄色……中胡乱穿行,我如何都跟不上他们,我一直无法顺利地到达我那绿色的队伍,并找到自己的位置。很快他们又变换了队形,大家朝着各个方向奔跑,我在五颜六色的学生中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什么时候,我左脚的鞋带开了,我的右脚踩在了上边,摔了一跤,趴在地上,随着这段音乐的高潮,他们已经变成了“社会主义万岁”几个大字,而我,这个“义”字中的绿点,那个核心的绿点,此时却跌倒在黄色的“万”字中间,学生们在我身边挤来挤去,我扰乱了他们的队形,让“万”字也不那么完美了。我刚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我们的节目就表演完了,队伍迅速地退场,我被其他的学生拥挤着,也随着人流离开了操场中央。接下来一个个节目轮流上演,每个人都忙碌着,没有人注意到我,也没有人批评我,而我仍然沉浸在刚开始那震撼人心的画面中,我觉得这是一个真正的节日,属于我的节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一次高潮,我甚至已经开始期待下一个五十年的庆典了。

第二天,厂里的电视台就播放了庆典的盛况,我们家和厂里的所有家庭一样,早早地围在电视机旁边,等待着观看,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自己或者熟悉的人在电视里的样子。很快我就看到了自己,在我们的节目中,自始至终都有一个绿色的身影在各种颜色的队伍里到处乱窜,摄影师还给了我一个特写,我傻呆呆地站在操场中央,那夸张的妆容已经因为汗水有些花掉了,这更加重了我的表情,让我看起来那么奇怪,那么呆滞,花环垂在我的膝盖上,我被强烈的光线镶了金边,周围全是飞虫,也许当时只有我一个人是静止的,所以摄影师就捕捉到了这只祖国的花朵的模样。接着镜头切换成了从高处的俯拍,无论队形变幻成圆圈还是方块,一直有一个绿色的点处于游离状态,而当组成“社会主义万岁”的字体时,这个绿点歪在黄色的“万”字中间,像一个黄色的橘子长了一个发霉的绿点,就要坏掉了一样。我不得不承认,如果从高处俯看,我确实破坏了我们的节目,但是一定没人知道是我,没有人认识我,就连我的家人刚才都没发现,我也不会告诉他们的。紧接着在一个大合唱的节目里看到了我的爸爸,他激动地用手指点着电视屏幕里那个小小的他,随后又在一只舞蹈里看到了我的妈妈,可是没有一个特写是给她的,让她有点失望,她说其他人一定给摄影师塞钱了。我的妈妈还在一个歌伴舞的节目里点评了一个女的,她说:“快来看,你爸的初恋,快看那个丑样子,哎呦身子扭的呀。”我爸没有理她,他在随后一个节目里赞赏了他的一个战友:“他唱得真好!不应该回到这个厂,埋没了一个人才。”我们沉浸在热烈的气氛中,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

也许是我太过低估那些退休老人们昏花的双眼了,没几天厂里的上空就飘满了关于我的笑话,而我的爷爷,我的爸爸也被捎带上了。“那个武装部小牛的女儿,你看她在电视上的样子,破坏了整个节目呀!”“那个五号楼老牛家的孙女胆子也太小了吧,完全吓傻了呀!”后来关于我的谣言迅速升级,“听说那个小姑娘智力也有点问题呢!”“你看那个小姑娘的胆子也太小了,她当时在场上直接吓尿了裤子呢,真是没出息呀!”我们班的同学也开始嘲笑我,他们学着我在电视上那呆滞的神情,然后抖动着双腿说哎呀我尿裤子了!然后他们就笑成了一团,笑得就要抽筋了。很快我就在厂里出了名,而厂里的电视台在每天新闻之后,把那次庆典的录像整整重复播放了一个月,每次播放到我那痴呆的神情和瞎胡乱窜的模样,整个厂子上空都回荡着笑声,和我们家人的名字,包括我的爸爸和爷爷。以前他们因为我觉得对不起祖先,现在因为我在全厂人面前都颜面失尽。我终于得到了关注,全厂成千上万的人都知道了我的名字,记住了我那晚的样子,只是他们说我智商有问题,或者说我是个尿裤子的胆小鬼让我不太能接受,不过那也没什么,他们的想法越奇怪,就会越让我觉得他们是假的,而我才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这样的感觉现在不仅仅在清晨刷牙时出现,就连晚上刷牙,当嘴里充满清凉的泡沫,我也会感到这世界上只有我孤独的一个人,而其他的都是我混乱的幻想,我觉得自己早晚有一天可以控制他们,惩罚他们。

天气渐渐凉了,庆典的那些彩带,横幅,灯笼都退了色,在风中左右摇摆,破烂不堪。国有工厂破产的浪潮席卷了全国,而我们的工厂在一片恐慌之中也没能幸免于难。没有人再提起我了,而只有我记得那个扭曲的“万”字,那个绿点,那个腐烂的开端,那个不详的预兆,那个短命的预言,如何在我的目光中,默不作声的扩大,侵蚀着一切,我有点得意,我觉得是我造成的,是我一手操控的,而我早就警告过他们,可他们只是嘲笑了我。工人们纷纷下岗,工厂的机器和地皮被拍卖,我们的世界摇摇欲坠。我的妈妈失去了工作,而我的爸爸在即将丢掉工作,再也没有机会玩枪之前,准备最后一次去树林打猎。他要带我一起去,说叫我锻炼一下,壮壮胆子。我有点受宠若惊,坐在他自行车的横梁上边,而我的屁股下边还有一把冷冰冰的猎枪。一路上我感受到他温暖的呼吸,我被夹在他的双臂中央,我听见他每蹬一下车子,和我衣服摩擦的声音,我觉得幸福,好像此时此刻的我就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女儿,天真烂漫,什么都不想,只需要睁着好奇的眼睛,用撒娇的声音不断向爸爸提问,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而他就是我的世界,我什么都不用害怕,再也不用怀疑一切,诅咒一切。我陶醉其中,竟然完全没有留意过路边的景色,就到了那片树林。爸爸把我抱了下来,取下了他的那支枪,然后对我说:“帮我看着自行车,不要乱跑,就在这里等我。”我还沉浸在刚才温情的画面中,乖巧的直点头。我独自站在自行车旁边,望着爸爸渐渐消失在了树林,时而刮起一阵凉风,卷起地上的落叶哗哗作响,我把衣服上的帽子扣在头上取暖,偶尔听见树上有鸟的叫声,多云的天气,没有一点阳光,而树林里显得更加阴沉,我等了很久,连爸爸沙沙的脚步声也听不见了,我不知道是因为他走远了还是停下来了。我期待着猎枪发出的声音和鸟落地的声音,可是等了那么久,什么都没有,我感到树林在悄悄扩大,我的心突突跳着,手脚冰凉。路上温馨的感觉渐渐被冷风吹得一丝不剩了,我开始感到害怕,在这样阴沉的天气,让我想起今年春天在大野地春游时那个死掉的女婴,我开始瑟瑟发抖,我感觉她就在我的周围,她藏在某棵树后边偷偷盯着我。我怕她忽然出现在我的面前问我,为什么我没有死掉。我忽然发现这一切就是一场阴谋,我觉得我的爸爸一定知道了我的秘密,知道是我造成了现在的一切,我就是厄运的开端,他一直恨我,一直讨厌我,我让他丢脸,让他痛苦,我想起他曾经将塑料袋套在我的头上,他一定想把我骗到荒郊野外,把我打死,来终止一切,就像打死一只鸟,一只野兔一样,然后将我抛尸荒野,就像这个女婴一样,我也会变成灰色,而在这个荒山野岭,甚至没人可以发现我,我越想越害怕,我的猜疑一步步紧逼着我,我感到全身发热,紧张的直出汗,我摘掉了帽子,竖起耳朵监听着风吹草动,我动也不敢动,觉得树林里到处都藏着女婴,可是我不动又觉得我爸正藏在不远处用枪指着我,随时准备扣动扳机。

“砰”的一声响彻了整个树林,我被吓得魂飞魄散,直挺挺地站着,随后听见鸟“哗啦啦”掉在地上的声音,我发现我并没有被打死,我哇地大哭起来。我爸爸跑了回来,他拎着一只大鸟,头下垂着,顺着嘴尖,滴了一地的鲜血。“真是个胆小鬼,枪声就把你吓哭了?”他在嘲笑我。我一边哭一边大叫着:“我才不是胆小鬼!”他说:“那你在这等着,我再去打只鸟。”我的眼泪怎么都停不下来,我说:“我要回家。”“还有这么多子弹呢。”他从口袋里摸出一盒子弹,数了数说:“要不这样吧,正好给你锻炼一下胆量。”他一边说一边把那只鸟绑在了树干上,然后把枪支在自行车上,有点像公园里打气球的游戏那样:“你过来,朝着鸟射击。”我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豪迈,毫不迟疑地走了过去,他帮我摆好姿势,从后边环绕着我,教我如何上膛,如何瞄准,如何扣动扳机,告诉我当子弹射出,会有强大的后坐力,我管不了那么多了,迫不及待的想要扣动扳机,向他证明我是多么勇敢,随后就是一连串的射击,上膛,再次射击,我做的是那么匆忙,那么凶狠,巨大的后坐力将我的臂膀震得发麻,震耳欲聋的枪声驱走了我所有的恐惧和猜疑,大脑一片空白,就像下了一夜大雪之后的清晨,崭新而清冽,眼前鸟毛乱飞,我爸一直在后边护着我,我像个男孩一样疯狂,充满勇气和破坏一切的欲望,很快他所有的子弹都被我射完了,那只鸟也千疮百孔。我觉得我用自己的勇气和残忍获得了爸爸的关注与刮目相看,我们从来没有单独相处过这么久,而他也是第一次赞美我,说我学得很快。我就知道我可以控制一切的。

很快我爸也失去了工作,他变得不再那样年轻。冬天来了,厂里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很多人为了生计,去附近的城市打工了,他们终于不得不跨出这里,离开了这个荒岛般的世界,在一个墙上不再有口号作为指导,人人都追求个性的新世界,像小孩一样惊慌失措。学校也即将关闭,我们不得不等到寒假结束就必须转到最近的学校上学。很多老人都在这个冬天去世了,包括我的爷爷,还有一些小伙伴的爸爸妈妈离婚了,有一个叔叔在自家上吊了,社区里出现了几个疯子,我妈说一直都有这几个疯子,只是他们现在更疯了。这一切衰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我的想像,厂子似乎成了空城,四处堆满了垃圾,只剩下一些行走缓慢的老人和一群无所事事的小孩,没有人会再在乎我是男还是女,也没有人再想起庆典那天那个可笑的傻兮兮的女孩了。我曾经想要惩罚厂里的每个人,这也都实现了,甚至不再有人嫌弃我是个女孩。可是现在,我一点都高兴不起来,我时常感到内疚,好像这一切真的是我造成的一般。

很快爸爸妈妈也决定出去打工,他们每天都要坐很久的车才能到达附近的城市,晚上很晚才能回来。我们一群小孩每天混在一起,而跳皮筋扔沙包之类的游戏已经无法满足我们这个寒假失落的心情,我们需要找点刺激,于是我们烤了一窝小老鼠,也烤过一只猫,我们跑到车间里偷铜线卖给收废品的,当我看到那些落满灰尘等待出售的机器,忽然觉得它们缩小了,甚至不再像金属,我有点不敢相信它们曾经杀过人。我们也经常觉得无聊,坐在路边老半天想不出一个笑话,也找不到一点乐子。有时候又因为一点小事就打了起来,互相咒骂,说出最难听的脏话,可是第二天又和好了,我们渐渐像一群野孩子一样,爬高上低,总是把棉袄搞得脏兮兮的。冬天来暖气的时候,管道也没有得到很好地维护,街道四处冒着白烟,一切都很不真实,我们在这白色的蒸汽中穿梭,时而消失在灰色的房子里。下大雪的时候,一夜之间厂里出现了很多流浪汉,他们就像乌鸦闻到腐朽的味道一般,迅速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这里。我感到生气,就像守着一具心爱的动物的尸体,不断为它驱逐苍蝇一般,想把这些流浪汉也驱逐出去,可是他们有的看起来像疯子一般,我们刚刚靠近,他就发起疯来把我们吓跑了。有一个流浪汉躲在温暖的暖气井里,是我发现他的,我带着我的那帮小朋友来到井的旁边,我们围着井打转,偶尔靠得很近看到了他的眼睛,就吓得尖叫着跑开,我们觉得非常刺激,决定想点办法给他点颜色看看,我看到旁边拆掉的房子留下了一小堆瓦砾,瞬间获得灵感,我说:“我们可以砸他,这儿有石头。”于是我们一群小孩开始了疯狂的进攻,由于砸得太起劲了,以至于一直没有关注这个流浪汉的反应,而我觉得兴奋极了,就像那天用枪疯狂射击一般,我要改变这一切,我要证明自己的力量和勇气,我要驱走流浪汉,这乌鸦一般不详的东西,这苍蝇一般肮脏的东西,不知道我们尖叫着,大笑着,到底砸了多久,直到那一小堆瓦砾渐渐只剩下一点,我们在远处观察了一会,发现井里一点动静也没有了,只是偶尔冒出一点白色的蒸汽,没有人敢上前查看,既害怕流浪汉忽然爬出来,又害怕,害怕他被我们砸死了。我们等了很久,有个男孩说要回家了,我说:“你这个胆小鬼。”他说:“你才是胆小鬼!”为了证明我才不和他一样胆小,我慢慢地走了过去,流浪汉歪在井中央,好像睡着了一样,我看不太清楚,可是我觉得他死了,因为他和那个死小孩一样,是灰色的。我退回来说:“他死了,怎么办?”有两个小孩哭了起来,还有两个闹着要回家,剩下的两个吵了起来,因为一个说要报警,一个说要逃跑。他们很快从意见不同变成了人身攻击,互相大骂着推攘着。在他们的呜咽,尖叫,大哭,对骂中,我狂妄自大的幻想又一次到来,就像在广场中央那次一样,就像我无数次清晨刷牙时一样,我觉得所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为我准备,来考验我的,我必须面对这一切幻象,并且控制他们,这个流浪汉是一个象征,也许它消失了一切就会好起来,我尽量让自己镇定,我想这是个机会,表达我对这个工厂的忠诚,表达我这个坏点的忏悔。我走到井的旁边,努力搬动那个井盖,我呼喊小伙伴们也过来帮忙,我们很快将井盖盖好,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各自回家。

从此再也没人提过那个下午,而我的童年就在那一天终止了,确切地说,就在井盖被盖上的瞬间,我狂妄自大的幻想和流浪汉一起被留在井中,而关于这个工厂的记忆也嘎然而止。当我写下这一切,那个绿点变得虚弱,一闪一闪地像一个灯塔离我远去,再也没有任何光亮可以照到我记忆中的这座孤岛,也再没有一个坏点让它继续腐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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