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出嫁是走了二里多路再坐船到河对岸的。姐姐坐在茅草房里,催嫁的爆竹响过第二遍后,老崔的女人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生意做赔了老本,姐姐出嫁几乎没有任何嫁妆。母亲除了舍不得闺女外,更觉得自己对不起孩子,没有嫁妆的姑娘,嫁过去会被婆家人看不起的,这样想着,老崔的女人哭得更凶了。老崔望着低头坐在床沿的姑娘,他挥了挥手。
世弟在父亲招手叫他进去的同时,赶紧跑了进去,他蹲下身子背起姐姐。最后一遍爆竹声在屋外空地上噼噼啪啪地响了起来,世弟背着姐姐走出房门,他好像什么都没听见,他只顾低着头大步背着姐姐往前走,世弟感到姐姐流下的眼泪,正顺着他的脖子流进他的后背,湿湿的、凉凉的。
他把姐姐背出家门又走了一段路后,姐姐在他背上小声对他说:“世弟,你快把姐放下来吧,已经背了很远了。”世弟仿佛没听见似的,依旧背着姐姐往前走。这个时候,婆家来迎亲的人也都从后面跟了上来。姐姐又说道:“世弟,快把姐放下来吧,姐嫁的又不远,只隔了一道河。”他背着姐姐又走上一段路后,才有点不舍地把姐姐从背上放了下来。接亲的姑娘赶紧跑了过来,搀着姐姐向远处的河边走去。
母亲还在里间屋里不停地低低地哭着,只是她的声音比姐姐离开家的时候更小了一些。闺女空着手出嫁,老崔心里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内疚的,所以他的眼睛也有些红红的,但他还在外屋大声地招呼客人,让本来不多的客人们吃好喝好,吃过他家这顿简单的酒席,客人已经开始陆续回家了。老崔站在门口,一边向他们挥手道别,一边分发闺女婆家送来的喜糖。世弟独自一个人跑到屋后面的空地上,想着姐姐的好,姐姐的疼爱,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失声地哭了起来。
到挨晚他回到家的时候,家里除了还有几位家远回不去的至亲,就没有其他什么人了。世弟一边帮着父亲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边回答着亲戚们问他的一些话。哭够了的母亲已经基本上恢复了正常,伤感及别离的气息渐渐消失干净了。世弟为了不让父母看到自己脸上留有哭过的迹象,他一直低垂着头,在那儿忙这忙那干个不停。
草垛他们去蚌埠搭乘的车子是运送粮食的,除了他们还有其他几个人统统爬到了车厢内那些货物上面,是那种客货混搭的。汽车过了包集后,沿着淮河大堤上的公路开了好几里路程,这才进入蚌埠境内的淮河大桥上。
到了火车站老崔给草垛买好火车票,然后带她到附近的小饭馆简单的吃了些东西,他只买了一份,让草垛吃,说自己早上吃得太多了,胃不舒服。
等草垛吃完那顿饭,他这才腾腾地从衣服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卷纸币来。老崔说:“闺女,你先拿着,少是少了些,但这钱不算在原来的账内,这是俺给你自己的。这几天,让你在俺们乡下,没吃没喝的……”然后,他想了想又接着说道:“你回去跟你爷爷好好说,让他们放心,那些钱还有他们的货款,俺过两天就去青城,很快会如数还给他们……”
草垛接过了那一卷钱币,那是很大卷票子,在接过那卷票子之前,她不经意地用眼睛微微扫了下,除了外面有几张十元、五元的票子,其余的全是五毛或一毛、两毛的零票。
草垛坐火车先到了省城,然后再换乘汽车回青城。等她下了汽车到家时已是晚上了。看到草垛回到来了,奶奶赶忙跑到后面的厨房给她张罗吃的。爷爷安坐在竹椅上,从草垛进门时的表情看,他就断定她此行一定是空手而归。
其实从他接到章猛替草垛打的那份电报开始,爷爷心里就已经明白了,自己是给人家套上了。不但自己,害得连周围的邻居都没能躲得过去。但在孙女没回来之前,他还是在心里隐隐地希望着,即便自己家的钱拿不回来,至少也能把其他几家的货款给要回来吧?草垛在那边与他耗了那么久,或多或少能要回一些的,爷爷想。
在爷爷奶奶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草垛慢慢地把自己口袋里那卷零散的票子拿了出来,她在递给爷爷的时候小声说道:“爷爷你再垫上一些,把别人家的货款先给凑上吧……”
爷爷接过钱,什么话都没说。吃过晚饭,草垛一个人走出家门。
夏天转眼见就过去了,而从秋再到冬更是眨眼间的事。这中间,老崔始终没来过青城。
一弯略显清冷的新月从对面耸立的楼层间静静地升高,淡淡的微光被街市稀疏的灯火映照着。远处,低矮的屋顶上还积有星星点点的残雪,在高楼的映衬下,更显现出一种孤单与肃穆。
草垛站在二月的尾声里,她整个的心境似乎也沉浸在这种寂寥与静穆之中,这样默立了一会儿,她好像还听到前面一幢低矮的楼层里传来一个女人责骂孩子的声音,草垛感到自己的身子仿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
她没有办法对这样的声音置之不理,因为那声音对于草垛来说显得是那么遥不可及。她想起了母亲,不管她走的愿不愿意,她都头也没回地走了。在草垛记忆里,母亲从未大声说过话,更别说是骂人了。但此刻,这种与夜极不协调的叫骂声,在草垛心里荡起一丝淡淡的温馨,那种感觉离她太久太久了,以至于草垛都无法分不清自己生命里到底还有没有一点点爱的成分?
那年春节过后,草垛收拾好自己简单的行李,一个人独自去了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