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仿佛是做了一场久远的梦,我从恍惚中渐渐回过神来。
就在刚才,沉睡了半年的记忆在我脑海中苏醒,这头白色母狼使我回想起那场暴雪中悬崖边上的厮杀。那场厮杀夺去了它的丈夫,夺去了我的哥哥,也夺去了我的记忆。重新找回记忆的我,仿佛又再次经历了那场噩梦一样,悲痛的情绪塞满我的胸腔,令我无法呼吸。
我找回了记忆,却也找到了哥哥永远离我而去这个血淋淋的事实。
是我害死了哥哥!
过往记忆的碎片一直在我脑海中盘旋,直到被无情的狂风暴雨吹散了踪影。我试图伸手挽留,它却如手中细沙,缓缓,却不可阻挡地消失在我的手中。我再也不可能和哥哥像小时候那样在森林里快乐地狩猎了;我再也不可能和哥哥一起坐在屋前的大树下欣赏美丽的朝阳和迷人的夜空了;再也不会有人送我猎弓;再也不会有人听我抱怨;再也不会有人叫我“弟弟”……
活下去,弟弟。
脑海中遗留的只有这声最后的告别,和他如冰雪般冻结的淡淡微笑。
依旧是闷热的森林,依旧是如血的残阳。
白色母狼突然像离弦的弓箭一样向我扑来,我已来不及躲闪,不得不将手中的猎刀横在胸前自保。或许是忌惮锋利的刀锋,母狼细长的躯体在空中轻盈地转了一个圈,稳稳地落在我的身后。我立刻转身向后跳了一步,拉开与它之间的距离。
母狼没有立刻再次向我袭来,它一边紧紧盯着我一边缓慢移动,将我和鹿的尸体隔开,低沉且充满危险的吼叫声在宣示着这头鹿是它的猎物。
原来是饿着肚子跟我抢夺猎物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与母狼对峙着,意图夺走猎物的母狼,似乎并不太想与我过多周旋,它死守着早已死去的雌鹿,露出狰狞的獠牙,对我咆哮示威。而我则紧紧握住手中的猎刀,缓慢地绕着母狼挪动着脚步。
不好意思了,虽然你很饿,但是我可不想把猎物拱手让给你,这可是我半年来第一次狩猎,怎么可以空手而归?
白色母狼随着我的步伐慢慢转动着身体,始终保持着和我面对面的对峙,它应该已经发现只凭几声吼叫是赶不走我的,我也感觉到这头母狼对食物似乎有着过分的执着,死死守着身旁的猎物,寸步不离。是因为太过饥饿的缘故吗?
这必将是一场胜负难料的争斗。被饥饿逼到绝境的野兽总是最凶猛最无情的,它们为了得到食物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甚至会以命相搏。但是即使这样我也不会退缩,如果自己的猎物被夺走,对于猎人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来吧,让我们算算半年前的旧账吧。
这幅人狼对峙的情景像极了半年前的那一天。那一天狂风暴雪,连回忆都是冰冷的,冰天雪地里两个人和两头狼的死斗。想到这我内心中升起一个存在已久的巨大疑问,在我记忆中这头母狼当时并没有和我们战斗,我们面对的一直是站在它面前的那头白色巨狼,如果当时它加入战斗的话,或许结果就会发生巨大的改变,我也不会活到现在,而且我听说当时我是昏倒在悬崖边上,为什么它没有杀死已经不省人事的我?我的手上可是沾满了它的同类的鲜血啊!它怎么可能会放过我?
我死死盯着白色母狼的眼睛,想从里面找到答案,而内心中的疑问就像浓烟一样弥漫全身,令我无法呼吸,也无法看清事实。想想都觉得荒诞可笑,野狼怎么可能会对猎人手下留情?一定有什么原因!
“喂!你还认得我吗?”我竟然张口问面前的白色母狼,尽管它不可能听懂,“半年前在悬崖边上,我的哥哥和你的丈夫都死在了那里,从悬崖上掉了下去,你一定还记得吧,当时你也在那。”
白色母狼继续对我爪牙相向,嘴中发出低沉的吼叫,而我仍自顾自继续说道:
“当时你就那么无动于衷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和我们战斗,却不去帮忙,为什么?当时你没有受伤吧,肯定没有受伤,你都追了我一路啊!你为什么没有和我们战斗?”
白色母狼压低了身体,它已经做好攻过来的准备。
我怎么还在说啊,赶紧准备战斗啊!
“无所谓了,这我不关心。可是,可是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我明明已经晕倒了,你只要轻轻咬一口我的喉咙就可以结束我的生命,你刚死了丈夫对吧,你一定很愤怒很痛恨人类对吧?为什么不杀了我?我可是猎人啊!我的双手沾满了你们的血啊!!”
母狼的眼中杀意闪现,它要扑过来了。
我是怎么了?别再说了!
“我一个猎人,我一个猎人,竟然被你这头野狼可怜?就因为你没有杀了我,我活到了现在,作为一个罪人活到现在!你知道周围人都怎么看我吗?你看过他们的眼神吗?我告诉你,那是鄙夷的眼神啊!!我无能,害死了自己的哥哥,结果自己还活了下来,我有什么资格活下来啊!!”
母狼已经四爪腾空,瞄准着我的喉咙,扑过来了。
来不及了!不要再说了!
“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不杀了我!!”
我肆意地咆哮着,发泄着积压了半年的情绪,发疯一般的吼叫声在宁静的森林中听起来令人毛骨悚然,紧握猎刀的手也无力地垂下,我仰望着布满红霞的天空,流下两行滚烫的热泪。
多么美丽的天空啊,哥哥,你现在能看见吗?
泛着寒光的獠牙已近在咫尺,我看到獠牙背后那双通红的双眼,眼中满是杀意。
现在想杀我了吗?
我试图躲闪,可是当这个念头还在脑海中逗留打转的时候,我就发现已经来不及了。或许这就是自然之神的安排,上次它没有杀死我,留给我半年的时间让我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受尽自责的煎熬和他人鄙夷的折磨,现在时间到了,自然之神再一次将它带到我面前,执行未完的惩罚。
这一刻,面对着近在咫尺的血盆大口,我的内心竟感到一种释然的感觉。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结果吗?来吧,结束这一切吧,结束我的痛苦,把我带到哥哥那里去。
然而我等待的裁决没有到来,却响起一声尖利的破空之声,一道白光以极快的速度从我面前飞过,狠狠地插进旁边的树干中,是支箭!
接着耳边响起母狼的哀嚎声,它在空中的身体失去平衡,没有扑向我,一头栽进我身后的草丛里,不再动弹。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被惊的说不出话来。转头望向插在树干上的羽箭,竟发现这支箭是如此的熟悉,这是老头子的箭!
还没等我寻找老头子的踪迹,身后的灌木丛中就冲出来一个身影,是他,原来他一直悄悄跟在我身后。
老头子满脸怒气来到我身前,张开的右手高高举起又疾速落下,重重地打在我的脸上。毫无防备的我被打倒在地。
“你刚才发什么呆!你就这么想死吗!”
这是老头子第一次打我,然而我面对着怒不可赦的老头子,却无法辩解,是啊,刚才我是怎么了?我真的想死吗?
右手再一次扬起,我闭上眼睛等待着,然而疼痛迟迟没有到来,我睁开眼看到高举的右手在剧烈地颤抖着,布满风霜的脸庞上,一双苍老的眼睛盈满泪光。
“记着你哥哥对你说过的话,记着你母亲对你说过的话!好好给我活着!”
我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激动的父亲,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心目中的他就一直是一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子,从来不会关心我,从来不会支持我的选择。然而就在此刻,面对着饱含热泪的父亲,我心中那个不可理喻的老头子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一直在默默地用他自己的方式深深爱着自己孩子的父亲。
一直没有落下的这一掌,竟是如此的痛入心扉。
也正是这疼痛,让我看清了自己,我是一个如此软弱的人,就在刚才,我竟然想用死来结束这一切。现在我明白了,纵然再痛苦再折磨,我也不能死,我要好好活着,为了母亲,为了弟弟妹妹,为了父亲,为了哥哥,如此软弱的我,正是因为有他们在身边,才有勇气承担这所有的痛苦,才有勇气面对这所有的恐惧,这就是我要活下去的理由。
我站起身,看着面前已显苍老的父亲,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只说了句:“我会好好活下去。”
高举的右手缓缓地落了下来。
就在这时,身后的草丛突然响起一阵声响,我和老头子都不敢怠慢,立刻严阵以待。一个白色的身影从草丛中站起,刚才的那一箭没有射中母狼的要害,只在它的前爪留下一道伤痕。
食物没有到手,自己又受了伤,现在又是以一敌二,这头母狼已经没有胜算。它也知道现在的情形,所以没有攻过来的迹象,或许它正思考着该怎样从这里逃生吧。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老头子放下手中的猎弓,以一种没有敌意的姿态缓慢向后挪动着,同时还向我示意,让我一起后退。
我看着老头子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决绝的狠劲,不像是猎人狩猎猎物时的眼神,我心领神会,按照他的意思慢慢向后退。母狼见我们两个已没有敌意,知道现在是最好的逃生机会,便立刻消失在灌木丛中。
危险解除,我们两个都松了一口气。我原以为老头子一定会像其他猎人那样把这头母狼杀掉,没想到竟然会故意放了它。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会放了它?”老头子见我一脸疑惑,便说,“要是你哥哥在,一定不会放过它。”
没错,哥哥一向最痛恨野狼。我现在还清楚地记着哥哥说起野狼时那充满怒火的眼神。其实其他猎人也一样,都对野狼恨之入骨。
“我只是想不到杀它的理由。”
(二)
日落西山,暮霞似血。森林中早已不再闷热,黄昏的凉风从广阔的大草原吹来,吹散了积攒一天的暑气。
我独自一人在树木间穿梭着,灵活的身姿就好像在河流中遨游的鱼儿一样,密集的树木和灌木丛飞快地消失在我的身后。
我现在前进的方向不是草原,而是森林深处,我要去寻找那头白色母狼。
就在刚才,我和老头子分开,他带着猎物先行一步赶回村庄。当听到我要去追踪白色母狼的时候,他沉默了一会儿,和以前不同,他没有反对我,只是说了句“早点回来”。我知道,小时候记忆中的父亲已经渐渐回来了,或者说,他从来就没有离开过。他知道我要去寻找什么。
从悬崖生还的这半年来,我的心迷失了方向,周围一片黑暗,没有光亮,我就像激流中的一片树叶,毫无目的的在漩涡中打转、下沉。在我几乎已经放弃的时候,是我的家人,还有那如冰封一般不变的微笑,给了我勇气,为我指明方向,所以我今天来到这里。现在我已经从半年前的暴雪中找回了自己,但是我还不能就这样回去,内心中仍然有一个疑问没有消除,我能感觉到在这个疑问背后隐藏着令人意想不到的秘密,那是我一直寻找的答案。
追踪仍在继续。
目光所及之处仍然不见母狼的踪迹,看来这头白色母狼十分老练谨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马上就要天黑了,没有时间让我慢慢思考母狼的逃跑方向,我只能凭借自己的感觉追踪,同时寄希望于母狼自以为已经逃远而放松警惕,留下些蛛丝马迹。
可是追踪了这么久,一直都没有发现任何踪迹,内心中或许早就应该有些担忧,怀疑自己选错了方向。但是我一直坚信自己的感觉,我相信不管母狼如何狡猾地兜圈子,它的目的地一定就是那里,半年前我孤身一人去过的地方。
虽然已是夏季,但是周围的景色依然给我一种熟悉的感觉。半年前的深冬,那是我永远都无法忘记的一天,我擅自离开父亲和哥哥去往狼群的巢穴,当时走的就是这条路。我现在赶去的地方就是当时的那个巢穴,我相信白色母狼的目的地就是那里。
果然不出我所料,我在一个灌木丛中发现了白色母狼的踪迹,现在距离狼巢已经不远,看来它以为已经安全,所以麻痹大意,留下了些许痕迹。
我抬头仰望,从浓密的枝叶缝隙间可以看到已经泛黑的天空,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夜晚的森林到处充满危险,就算最有经验的猎人,也不敢轻易在深夜的森林里游荡,更何况还是独自一人。
狼巢就在眼前,我隐藏自己的气息,慢慢拨开身前的枝叶,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漆黑的山洞,山洞前,一席白影缓缓推开挡住洞口的树枝,一阵幼兽的叫声随即从山洞里传来。四周一片寂寥,这一阵幼兽的叫声听起来格外入耳,令人心生怜爱。
原来这头白色母狼已经做母亲了。
看来我心中一直的疑问已经解开,半年前,母狼已经怀有身孕,所以她才不和我们战斗,或许也是因为它怀有身孕,所以面对毫无还手之力的我,它选择了离开而不是将我杀掉。也正是因为当时它没有杀我,让我活到现在,而现在的我,面对着这美丽的场景,我的手,始终无法握紧背后的猎弓。
我远远看着它们亲昵的样子,母子温存的呢喃细语不绝于耳,或许它是在安慰自己早已饿扁肚子的孩子们,这让我想起我的母亲,想起我的家人。看着这一幅温馨美丽的画面,我无法把它们同残忍嗜血的恶魔联系在一起。其实在它们眼里,我们人类不也是恶魔吗?究竟是什么造就了我们彼此眼中的恶魔?是残酷的现实,还是我们胆怯的心灵?
又是一个新的疑问。
我轻轻从身后的行囊里拿出两大块早已流干血液的鹿肉,放到灌木丛前面。母狼闻到血腥味,警觉地向我这里张望,而我则转身离开。
追踪结束了。
远处的天空已经几乎看不到晚霞的颜色,头顶的夜空也早已布满繁星。我一个人,沐浴着夜风和月光,穿梭在茫茫的森林里,身后,传来一声无比寂寥的狼嚎。
(三)
晴朗夏夜的夜空十分美丽,皓月如轮,星光璀璨。夜空之下,蔓延在无边大地上的是广袤的草原和幽深的森林。虽然已是深夜,但在皎洁明月的光辉下,一阵夜风吹过,草木摇曳,碧波无垠,一边是如海面般平静草原,一边是如骇浪般无边的森林。
深夜中的草原,并不像森林一样幽暗,但是同样危机四伏,饥饿的猛兽总喜欢趁着夜色外出觅食,没有人有胆量在深夜里独自行走在茫茫的草原上。虽然表面上宁静祥和,但在远处看不见的黑暗中,正不断上演着生与死的博弈。一个个垂危的生命还来不及发出最后一声哀嚎,便成为觅食者的腹中美食。
自然之神是如此的残酷,无数的生命在她面前消逝,她却不为所动,依旧保持着如高山上万年冰雪般的平静,一边流露出不可触碰的姿态一边向世人展示着她无与伦比的美丽夜色,凡是被她的夜色吸引想要一探芳容的人,都会被残酷的黑暗吞噬的一干二净。
就在这平静美丽的夜色中,一个孤独的身影正疾步前行,但是却没有一点儿慌张的感觉,相反,从他稳健的步伐和平静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十分享受这宁静的深夜。他就像一个我行我素的浪子,从自然之神面前信步走过,对她的美丽夜色只是报以一瞥,脚步却没有缓慢丝毫。或许他早已看出,看似美丽的背后,隐藏着真正的残酷。
不停赶路的少年,他眼前的远方没有一丝光亮,但是他却从黑暗中看到了自己的道路,毫不犹豫地前进着。不知道他这一天都经历了什么,脸上已显疲态,但他的眼神却没有丝毫动摇,平静的像一潭湖水,一直坚定地看着前方的黑暗,像是在追寻着什么。
一点若有若无的亮光在远处浮现,犹如黑夜里羸弱的萤火,随风飘然,却不会熄灭,像是在等待着某人的归来。亮光越来越多,一点,一点,凝聚在一起,犹如点缀在黑夜中的颗颗明珠,散发出温暖的光芒,点亮了冰冷的黑夜。在这温暖的光芒中,一席高大粗壮的树影渐渐显现。
少年平静的眼神里出现了渴望,他加快脚步,向着树下的人影跑去,把黑夜远远地抛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