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很怪,金河寨有人半夜听见扬琴声,声音隐隐的,从远远的田间传来,淡得像夜色。日间说起,被人多问几次,又犹疑了,不知是不是如别人所说的,只是胡想,或是做梦。毕竟近年来乡寨很少请人演潮剧了,就是有,也不会在半夜。
然而,接连几夜感觉到这烟一样的声音,缭缭绕绕地来,耳朵不能用力捉,一捉反而没了。只安静地呆着,于半睡半醒之间,那声音反而真切起来。
若有若无听到琴声的人有好几个了,都是犹犹疑疑,不敢一口咬定的。但人们的好奇很快发现,这些人的屋子大都在寨子外围,更加接近寨子周围的田间,再说,一点一点碎片样的犹疑凑一起,或者也是一种事实。
只是怪,老独的扬琴修好后仍搬回老屋,但没人听见他弹了。白天,甚至很少见他去老屋了。像以前一样,他仍然下田,特别是去他那片烟叶地,有时侍弄分到的几棵老橄榄树。
老独的扬琴在老橄榄树下,老橄榄树长于靠田的一片斜坡。夜深,风凉,夜露下来了,日间的灰尘重归地上,烟火气被叶子吸收干净,月光极其清澈。老独坐于老橄榄树下,扬琴在面前,载扬琴的独轮车斜靠在身后橄榄树上。掂起琴竹,老独觉得整个身子透明了,月光一样又清凉又洁净。
琴音起,在风里弹跳,如月下的橄榄叶,闪烁着低调的亮色。
月光在她的身段和水袖上流动,有了身段与水袖的形状,便成了舞。老独弹的是自己新谱的曲子,她听了一小段,朝老独点点头,两只蓄满月光的眼睛漾起一层纹,启了唇,与曲子相配的唱腔出来了,老独听着,若有词若无词,他点点头,就是这样。身段与水袖随着配起来,月光一样自然,风一样柔软。像早已配过无数次,他们的曲子与唱腔总是这样随心而出。有时,是花旦映婵的唱腔先起,清清朗朗哼几句,水袖甩出去,老独的琴音就起了。
月光是有声音,有身段的,什么样的声音,什么样的身段,老独说不清楚,只能闭上眼睛。闭上了眼,月光和声音和身段就出来了。
老独弹完一曲后,总要呆坐一段。他常常无法确定自己在哪段岁月,也无法确定月光下的她是真是幻。他们白天配戏里的唱曲,更喜欢的是自主配曲配唱腔身段。只能在夜里,远离所有的目光,因为他们无法向任何目光解释他们的痴迷。
老独说过,我只是自己弹扬琴。这个时候,他为自己弹,也为她,或者说为她那样的人弹。她也是,为自己唱和舞,也为他,或者说为他那样的人唱和舞。所以,当那个年轻的华侨随到她家里,给她指出日子的另一种可能性后,她突然梳理起原先的日子,最后剩下的东西是:自己的唱腔,戏台上的水袖,他的扬琴声。
日子有了两种可能性,花旦映婵当天就离开县城,对年轻的华侨说,她去证明一种日子,再决定另一种日子。花旦映婵住在金东寨一个女戏迷家,和金河寨隔着一片田和两个池塘。
那几夜,月一起,花旦映婵就走过田间小路,走过池堤,在金河寨外那片田间长久地站立。毫无理由的,她相信王扬琴会出来的,她身上有水袖的味道,他身上有扬琴的味道,这两种味道是认得的,总会把他引出来。
他出寨走走的那天晚上,花旦映婵已经站了四夜,她几乎习惯了默站到天半亮后,一无所获地离开。因此,当他惊讶地走近她时,她几乎反应不过来。
他问:“你怎么来了?乡里有请戏?”
他怎么知道,她要说的有那么多,要怎么说。她只说了那句早准备好的话:“走,一起走,你弹扬琴我唱曲……”
她看见他的表情,突然想,他的琴音和唱腔或者并没有配得想象中那么好。
花旦映婵知道该解释的,但她不想解释,如果需要解释,她的唱腔身段和他的扬琴还彼此需要么?花旦的胸口有一瞬间极痛,以前的日子正从身上撕离,她必须要接受另一种未知的日子。
她原先想好了的,只要他点头,她就唱戏,一辈子在故事里唱,在故事里舞,带着他的琴声,把这一辈的日子唱成一个故事。他们走,只是唱戏和弹琴,这本身已经是一个故事。她就会对那个年轻的华侨摇头,说她要故事,不要日子。
若他摇头,她便随年轻的华侨走,去那个在想象里不存在的外国,把日子过得风生水起,把故事丢个干干净净,远远离开所有的唱腔、身段和琴音。
现在,他发愣,听不明白么?如果他摇头,她还知道他明白了。
她对他转过身。
关于王扬琴的故事又传开了,深夜的琴音,橄榄树下的身影,都是故事极好的种子,在人们的想象里发芽,长叶……与几十年前一样,那些故事或细节丰富,或框架模糊,或离奇或悠长,各人都是比故事主角更知根知底的样子。与几十年前又不一样,故事主角只剩下王扬琴一个。
缺去的那个空白愈是余味未尽,于是,几十年前的故事与几十年后的故事在岁月里碰撞,互补,丰富。已经唱成一出漫长的戏。
听见老独带上门的声音,惜霞就爬起身,在床沿默坐,老独的琴音将变成丝状的,有粘性的东西,整夜在她周身缠绕,缠得她喘不过气。缠在身上的每一丝都喳喳作响,说着某个故事,没有一个故事是相同的。
惜霞抱住了头,她决定,无论如何,和老独好好谈一次,让他把真正的故事说出来,彻彻底底的,求得一个清朗。这事已拖了几十年,惜霞觉得再拖不下去。
秋红醒了,抱着阿成。她想,作为媳妇,能不能问关于扬琴的故事?这个家的日子已经在那团乱麻样的故事里磕磕碰碰了。
老独已经分不清楚,哪些故事是真实的,不管是几十年前的还是几十年后的。他甚至无法确定,是否真有过故事,或者算不算故事。
那天,天大亮,老独还未回。
老独一直没再回。
找他的人看见他的扬琴,端放在橄榄树下,独轮车斜靠着橄榄树。他们找遍四乡八寨,找遍镇子,找到县上去了,贴了寻人启事,在县电视台发了布告,一直没找到。
据说,现在那架扬琴还在老独家的橄榄树下,老独的家人还在四处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