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很体面,毕竟是白大导的母亲。我现在该称呼白振为白大导,因为他已经拿了那个国际电影节的最佳外语片回来。成就冲淡了对于母亲离世的哀伤,白振一袭黑色西装墨镜,旁边安安配合得很好黑色连身一步裙外搭黑色风衣,黑墨镜遮眼。看到我来安安冲我点头示意,我也礼貌地点头。
白老爷子站在亲属一排,依然淡定,我四下寻找没看到童艺的身影。可能他觉得不方便吧,这里大多是圈里人,如果他来了控制不住感情可能会让他在世人心中晚节不保,他一辈子都没舍得对自己下狠心,何况现在张岚已经死了。
人群一批一批进来,对着张岚的遗体三鞠躬,一些人哭得很厉害,大都是张岚生前的学生。师生之情有时可以非常真挚。就像当年恢复高考后大部分有社会责任感的教师与那些因为十年动乱而格外珍惜学习机会的学生们之间的非同寻常的情感。我就是执着到这样到时候还在研究人们脸上的悲伤究竟有几分是真。一个个看下去,这才发现了白守墨身边的女人,看起来还不到五十岁,一副乡下人样貌,一定就是白石花。后来我儿子满月礼时,我问她为什么没跟着哥哥嫂嫂到城里来,她说各人有各命,万事莫强求。那时候我才明白,白守墨的境界不是他独有的,而是所有拥有传统价值观的,过着最朴实的平常人生活的平常人所共有的。不用多么深厚的文化底蕴,多么丰富的人生阅历,这些父予子,母予女的最直观、最浅白的人生哲学,才是最最实用,最最宽厚,最最源远流长的人类文明。
白守墨真挚地爱着张岚,说了那么多同意火化的托词,无非是他不想张岚留下遗憾,她想像风一样飘飞而去,他就如她的愿。棺椁里的张岚依然是那身她和童艺相遇时的长裙,枕边竟然放着童艺送给她的《情人》和三角铃。还能让人对白守墨说什么呢,我词穷。
遗体告别结束,人群散尽。没过多久白振夫妻端着张岚的骨灰盒缓缓地走出大厅的时候,一辆破败的出租车停在台阶下,一个无比邋遢颓废让人不忍直视的可怜老头从车上走了下来,且他没有给车钱,出租车司机追过来,他一脸无助,因为这人根本就不会放现金在身上,甚至他都很少会乘坐出租车,我赶紧冲过去解围。
“你怎么这样就来了?”我问。
童艺什么都不说,一步一步朝骨灰盒走去。当他立在白振面前伸手抚摸骨灰盒的时候,白守墨竟然早有预料般地笑了。
童艺什么都不说伸手去抱骨灰盒,白振吓得赶紧回头找他爸,不敢松手,就算这人是童艺,可盒里的是他亲妈呀,他怎么能当着他爸对面亲手把他妈交给别的男人?他不知道当年就是他亲手把他妈从这个男人手里抢回到他爸身边。
那个日记后面的内容基本上是张岚往后几年的生活,关于那次失约并没有记载在日记里,而是贴在封底的一封信里,那是张岚一辈子写给童艺的唯一一封信,却到死也没有亲手交给他。
亲爱的童艺:
展信愉快。
我想一个人一生中最大的悲哀莫过于他所爱的人对他的爱情毫不知情。在这一点上,你是幸运的,因为我要比你所想象的敏感太多太多,从第一次见你,到我无法按照约定和你一起飞往美国,你不会知道我经历了怎样的为难,到最后撕心裂肺的疼痛。
也许你无法相信我是怎样困苦难耐地渡过了对你的爱情。我们都受到了同样的痛苦折磨,却只能感叹命运弄人,或者怪只怪我们都太过软弱了,也许我们始终都爱自己多一点。我曾无数次地妄图奔向你,可我都停住了脚步,请原谅我的自私。
我害怕我的故事里没有你,因为你是我珍视、欣赏、敬佩、甚至可以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从认识你的第一天开始,我就日夜陷入这样的恐惧不能自拔。我一直在探寻一种更好的方式,让我们的爱情不要如此艰辛令人疼痛,可是我想尽了办法却无法做到。
请原谅我的失约,因为就在我下定决心为了你我之间的爱情赌上自己的一切的时候,当我甚至放弃了愿意一生与我欢苦与共的人,为了想象中与你幸福的移民生活向机场狂奔的时候,我的身体向我发出了警告,我站在人群中清清楚楚地意识到我将再没有任何机会与你分享爱意和幸福,因为我怀孕了。我是一个母亲了,是一个有责任的人了。
我继承父亲遗愿,一生追求自由,可却被心中的爱恨嗔痴困住一生,这个孩子让我意识到,人生来没有绝对的自由,每一份爱都是一份牵绊,无人能幸免。上天让我事先承受了守墨的爱,所以我必须做出恰当的选择。
我站在人群中幻想了无数种可能,甚至想到了像父亲一样孑然一身地离开,可我没有,因为我想到,如果我还将我的灵魂和躯体留存在这世界上,就总会收到你安好的消息,无论困苦磨难,轮回之中,我总会怀着无比幸福的心情收到关于我的爱人,灵魂伴侣,伟大的童艺他一切安好的消息。我愿为了这份消息一直好好地生活下去,接受生活带给我的束缚。
从今天起,我会一直热爱我的生活,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让这个世界变得美好。
当我读到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惊得浑身发抖。在她写这封信的时候,他都还没有拍那部他所有作品中最最缠绵悱恻的电影。按时间来推算,应该在一年以后,童艺才亲手写出了整个剧本。然而张岚的信却从未寄出过。我终于明白了什么叫灵魂伴侣。这一切对他们来说都足够了。
童艺没有再继续争抢骨灰,而是立在原地默默地注视着白守墨。
“给他。”白守墨忽然说。
白振不太敢相信,回头一看了他爸一眼。
“给他!”白守墨厉声道。
白振依言放开骨灰盒。童艺郑重地接过来。白守墨走到童艺面前微微笑着说,“要是有下辈子,老朽还愿跟你抢她。”
“那时候可就不一样了。”童艺也微笑。
白守墨拍拍童艺抱着骨灰盒的手,被白石花搀着走了。白振走到我身边悄声问怎么回事,我说没你事赶紧走。
我陪童艺当下买机票去到上海,下午六点,我们从外滩租了一条船,顺着黄浦江一路开向下游。江面波光粼粼,两岸万家灯火。我望着星星点点的灯光问童艺为什么人活着的时候他并没有如此坚定地争取,现在却如此坚持要将张岚的遗愿完成。童艺望着远处平静道,“她说人世没有绝对的自由,可我却不愿再对她的束缚尽一份力。我想,爱她最好的办法就是用她的方式吧。”
我站在童艺身后,看他将张岚的骨灰一捧捧撒入黄浦江。这个追求自由的上海女知青,终于又回到了属于她的地方,并且是由他最爱的人亲自送回来。童艺一生不愿出于任何动机困住张岚,甚至是爱,只因为她继承父亲遗愿一生追求自由。她没有选择和童艺在一起实在有太多的理由,然而最让她难以跨越的便是白家一家人的厚爱。假设没有那一段动乱的岁月,假设张岚从来都没有经受那些滑稽的变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