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一年，世界就变了。比我想象中还快。”方生说。
他的办公室几乎在京城最高点，高过西面群山。
六个月前，扬·艾克突发奇想，在拉斯维加斯戈壁附近弄了块地。普桑教授敏感的神经得到平复，不再害怕随处可见的德拉克洛瓦、安格尔、莫奈、塞尚，以及让人没有脾气的杜尚。他也来到拉斯维加斯，协助扬打印了凡尔赛，然后以凡尔赛为底，在上面叠加打印卢浮宫，在卢浮宫上面又叠加打印圣心教堂、蓬皮杜、索邦大学等一系列巴黎建筑，总面积最终超过了身为底座的凡尔赛，但是没有倾倒或者崩塌。几天后，安德烈和洛伦佐赶到赌城。安德烈又加一层科尔多瓦清真寺。洛伦佐在清真寺上安装比萨斜塔。杰克抵达时，整个斜塔摇摇欲坠，他不得不打印一座方尖碑，撑住斜塔，以防所有建筑因重力失衡，化为一片废墟。
拉斯维加斯的大街空了。游客都前往荒地，去现场欣赏欧洲文化堆叠而成的异形奇观。
扬就这样发明了拼接打印，只要重力允许，一切高楼大厦都可以一层一层向上叠罗汉。安德烈立刻修正打印机，让设备可以自动配重，尽可能堆叠更多建筑。
波什先生抱怨：“你们毁了所有城市的地貌，最后的法律责任丢给我买单。”
杰克很高兴。
人们如同患上热病，疯狂爱上机械复制公司廉价又易于使用的打印技术。
扬·艾克办了展览，并解释：“开始，我喜欢复制艺术品神奇的技术，但对‘复制’心存怀疑，现在我发现，复制建筑也是拼贴组合的一种方式。我们可以将不同的艺术品、建筑、乃至城市，复制并嵌合在一起。我觉得，这是一种能革新地球风貌的马赛克。”
那个时候，方生正忙着扫描敦煌，扫描兵马俑，扫描三星堆，扫描平遥，扫描江南古镇，扫描香格里拉，再将它们统统打印出来。‘偃师’集团是机械复制公司的中国合作方。它的理念是：让中产阶级住上四合院，让富人入住拙政园。当然，不喜古建筑的人也可以根据目录，自由选择全世界附带各种泳池的私人别墅。扫描仪核心部件与漆器原料盒子的产地是中国。“中国打印”比其他地方都廉价。方生参与的地产业也让他富可敌国。
他一心复制中国所有古物、古镇、古城，没仔细思考扬的拼接打印技术。
回到北京，他才发现自己已不认识整个城市。人们在钢筋水泥上面一层一层叠加了亭台楼阁；将四合院无穷复制增高，打印成木头摩天楼。他的办公室被弄成黄鹤楼样子。污染、雾霭或者沙尘暴时刻，原有的底层钢筋城市埋入一片灰黑，高高的古代木制楼阁却似乎浮在云层上方。人在窗边，甚至能俯视香山。
安德烈利用秘密线路接通方生耳中助听器，嘲笑他：“大忙人，听说北京变了样子，你却不知道。”
方生使劲搓手：“对，不到一年，世界就变了。比我想象中还快。”
“知道杰克的动向？”
“前天反垄断的嬉皮们沿着华尔街打印了一面柏林墙。听说杰克顶住了压力。真想去看看墙街。”
“打印建筑是我发明的技术。杰克通过法律手段，弄成了他的专利。半年前专利转让完成，我却在阿根廷打印足球场。扬发明了拼接打印，用的是我的机器，杰克说隶属机械复制公司，便代替扬申请了专利，结果也挂到他自己名下。”
“扬不在乎。”
“扬想造一座浮在海上的巨大城市。”
“其实你想说，杰克的目标，只剩下我的技术。”
“方生，我和你们不一样。我不怕别人偷技术。我只想看见我复制的东西，在地球上泛滥成灾。”
“所以，你知道杰克搞断了你的腿，还与他同流合污，你这个疯子。”
“你也一样。”
“不见得。”
“我一直在想，你有了那样的技术，那样美丽的原料盒子，为什么不自己干，却加入我们，甚至让杰克当老大。其实和我比起来，你更不喜欢杰克。”
“想出结果了？”
“我只是没想到，你很早就把结果给了艾瑞克。”
“洛伦佐对你说了什么？”
“他给了我视频。戴上墨镜吧，复制高手。”
方生开启办公室隔音效果，让眼镜变成黑色。
画面中，洛伦佐穿过佛罗伦萨遮天蔽日异常狭窄的小巷，进入但丁故居的复制品。艾瑞克在阴暗的小屋里等他，刚好看完《神曲》的《地狱》，撒旦托着腮，靠在冰面上，俯瞰人世。
“找到线索了？”洛伦佐问。
“仍然只是猜想。”艾瑞克有些沮丧。他左手里两枚金币，借着小窗微弱光线，闪闪发亮：“这是中国唐朝的东西。一枚古物，一枚方生的复制品。它们完全相同。我分析不出哪个是真的，哪个是假的。”
“那你约我干什么。”
“我思考了很久，在想，这两枚金币，会不会都是复制品。”
艾瑞克轻轻把两枚金币放到桌上。
“我不懂。”洛伦佐坐到艾瑞克对面。
“我花重金，搞到了那个年代，种类相同的一枚金币。”艾瑞克拿出第三枚金币，也放到桌上，同另外两枚保持距离，“这一枚金币来自博物馆，我自己弄了枚假的，还回去。所以，我能保证这枚金币的可靠性。”
洛伦佐不明就里。
“然后，我通过分析，得出两个结论。第一，左边两枚金币互为复制品，无法判断究竟谁为真；第二，右边一枚金币的化学成分、物理结构，与左边两枚相比，有着微妙的，但却具有决定性的不同。我认为你懂，是那种真品与复制品之间的区别。”
洛伦佐皱眉：“但这两枚金币，不可能是第三枚金币的复制品。”
“第三枚金币的组成十分原始。至于这两枚金币，更像是破坏以后，被调整得一模一样。”
艾瑞克盯着洛伦佐。
洛伦佐盯着金币，嘴角抽动，思索了一会儿，才说：“我有一个可怕的猜想。”
艾瑞克天真地笑：“我们想得大概一样，但需要找机会验证，不用金币。”
他们对视。
艾瑞克说：“我需要你博士时期最原始的扫描数据，还有那张没还给乌菲齐，你亲自复制的《圣家族》。”
画面一闪，消失了。
方生摘下眼镜。左手手心“滴滴”跳动。信息显示，洛伦佐准备在格拉纳达的阿尔罕布拉画廊举办画展，名为《真品与伪作》。画展将同时展出机械复制公司合伙人以前经手的原作与赝品。洛伦佐邀请公司所有高层参加。时间一个月以后。
“收到洛伦佐信息了？”
“刚收到。”
“我记得，一个月以后，你将带上复制技术和打印技术，到火星基地，帮助建造永久定居点。”
“就在画廊开展第二天。”
“你早就计划好了，想撂脚逃跑，而且永远不回来。”
“——我告诉过你，我的一些技术来自实验物理专家周皓。他一年以来一直说，总有一天，东窗事发，方生会变成世界的罪人。所以你最好快点逃，找个地方赎罪。”
“即使成为罪人，你也要复制艺术？”
“这点我们相似。即使同杰克合作，你也想让复制品泛滥成灾，不是吗？”
安德烈笑了：“《真品与伪作》，我等着好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