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结束于开始之前”。公孙敬迟如果知道这句话是多么恰当地描写了他的战争生涯，他还会不会那么坚持地随霍去病前往漠北？
这一场漠北之战，汉军兵分两路，卫青率领前将军李广、左将军公孙贺、右将军赵食其、后将军曹襄等自定襄出塞，霍去病自代郡出塞，半路与右北平太守路博德会师，共同北征。
霍去病的部下，除去从骠侯赵破奴、昌武侯安稽、辉渠侯仆多、宜冠侯高不识、北地都尉卫山和校尉李敢等人，又有伊即靬、复陆支等匈奴降将指路；再加上与右北平太守路博德会师后，更是如虎添翼。
公孙敬迟在这样的一支队伍中，才真真正正感受到了作为一个大汉男儿的热血。他想起昭雪曾经说过的，“但凡是个血性男儿，想着的就是要建功立业，而不是歪在大大的宅子里无聊度过一生”，所以，他才会那么义无返顾地离开家，来到霍去病的麾下。
真正军营里的生活，与公孙敬迟心中所想差了太多。放弃了优厚的大宅，放弃了被侍从们伺候着过日子的条件，他和这群怀着一腔热血的男人们一同吃住训练，霍去病也从不待他与旁人有异。
只是，仆多、高不识等人会照顾他的年幼，时不时会多分给他一些吃食，在一些欺负新人的情况下袒护他一二。
渐渐的，公孙敬迟仿佛忘记了自己的出身，忘记了曾经封闭的南窌侯大宅，周围的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不知道他是南窌侯家的二公子，但这样的情况下，公孙敬迟反而过得更加惬意。
他相信，自己会向母亲证明自己，会证明自己不依靠父亲和母亲的地位也能实现梦想的人。
如今的他虽然不过是霍去病手下的一个小校尉，而且这身份多多少少也是因为受到霍去病的“照顾”，但公孙敬迟相信，他能够在这场战役里证明他的价值，证明他配得上哪怕一个“校尉”的身份。
从代郡出塞，这是公孙敬迟第一次离开大汉的土地，也是他第一次看见大漠的模样。若是起一阵风，便会卷起漫天的沙尘，他不得不微微低头，以免被风沙迷了眼睛。
幸而如今是春天，阳光并不毒辣，不然这沙漠还要更热。满眼黄沙滚滚，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公孙敬迟对于这样陌生的一切感到惊讶，但更多的是憧憬和期待。
他期待着，用手中的剑将这片黄色染上血红。
远远地望见走在最前列的霍去病，以及他身侧的赵破奴等人，他们是惯于出征的前辈，公孙敬迟知道，自己要向他们学习的东西还有太多太多。这也是他极为期待的东西。
霍去病的打法是一贯的长途奔袭，派出的侦察兵表示这绵延的大漠之中并无匈奴人的踪迹，他鞭梢一指，全军奔袭两千余里穿过了沙漠，等到走到沙漠边缘，却堪堪遇上了匈奴的左贤王部。
这样的意外让霍去病部非常惊讶。“难道不是单于么？”仆多有些不满地道，“之前不是勘查过么，说单于东迁……”
“仆多，闭嘴。”赵破奴冷冷地道。仆多识趣地闭上嘴，看了看霍去病冷冽的表情，这个时候，最不爽的人应该是他们的将军吧。
他可是一心想着要将伊稚斜的人头砍下来的，没想到碰上的不过是一个左贤王。
旁人都在注视着霍去病的表情，不一会儿，便看到了他的嘴角微微扬起。
“无论是左贤王或是伊稚斜，都是匈奴的重要人物，指不定，这左贤王正是挡在伊稚斜面前的一面屏障罢了。”霍去病朗声道，“屠灭左贤王，继续追杀匈奴单于！”
“诺！”全军上下，一时间气势非凡。公孙敬迟跟着众人一同呐喊着，眼睛里好像有点热热的东西在涌动着，叫嚣着想要喷出来。
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驾驭着身下的战马，他们随着霍去病的指挥一同掩杀过去。所谓的一鼓作气，让左贤王部顿时手足无措，根本无力抵挡他们这样的疯狂进攻。
公孙敬迟并不以自己的力量小而缩在人后，他也勇敢地冲出去和敌人拼搏着。他的剑虽然暂时还不具备将人一击毙命的力量，却能在奋力砍杀中将对手创伤，而旁边的士兵立即上来狠狠地补刀，将敌人杀死。
鲜血的味道……果然是会让人上瘾的。公孙敬迟感受着头脸上沾染到的血渍，闻着那带着无比刺激的腥气，整个人感到无比的兴奋。
这就是真正的战争，这才是一个热血男儿该过的生活！
曾经的他，甚至还需要别人的救助。那个手中“剑长二尺二寸”的姑娘，他还牢牢地记得，抱着她的腰与她一同奔驰在长安街道上的感觉。
那个无畏的少女，那个告诉他作为男人若是被人欺负“就要用剑让他闭嘴”的少女，她如今是不是还在昭雪表姐的身边？如果他能够带着一身战功回去长安，她就不会再说他是个“小孩子”了吧？
绝对不会倒下，公孙敬迟这么想着，手中的剑更加凶猛起来。
眼看败局已定，匈奴的这位左贤王竟率亲信弃军逃走。在这样的凌厉攻势下，霍去病部俘获屯头王、韩王等三人，将军、相国、当户、都尉等八十三人，歼敌七万余人，左贤王精锐几乎损失殆尽。
而侦察兵也带来了确切的消息：卫青部已发现单于行踪，伊稚斜果然根本就没有东迁。
是继续追杀左贤王，还是挥师往西，会同卫青部去摘取单于的人头？
众人围在大帐中，等候着霍去病的发言。行军地图挂在众人眼前，霍去病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地图上的“狼居胥山”，视线不曾转移。
“况且，这路线是既定的。”赵破奴在一边小声地说。原本就决定是卫青与霍去病二人将左贤王和单于“瓜分”，既然已经与单于失之交臂，再让左贤王逃脱，即使是因为一心想杀死单于，也实在太视作战为儿戏！
公孙敬迟一身的热血无法压抑，他发觉他爱上了这样的征战，爱上了这样嗜血的滋味。
当霍去病下令继续往北追杀左贤王时，他几乎是要欢呼出来的。分明左贤王已是近在咫尺，何必舍近求远，为何不在这里直接翦除伊稚斜最有力的一只臂膀？
虽然歼灭了左贤王部七万余人，汉军的损失又何尝不大。
昨晚还在与公孙敬迟一同唠嗑的大汉，今日下来已经失去了一只胳膊；昨晚还想着抢公孙敬迟被窝的小瘦子，今天已经倒在了黄沙之中……
付出的，收获的，公孙敬迟明白了它们之间的联系。他也记得，就在那场刚刚完结的战役里，他也险险的要把自己的小命给搭进去。
抬手摸了摸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满世界的血腥气，他嘿嘿笑了两声，这都没有关系，为了这一场期待已久的战斗，纵然是牺牲生命，也毫不可惜。
走出营帐的霍去病抬头看天，发现了在树下发呆的少年。他微微蹙眉，只要看到公孙敬迟，他就会想起卫君孺对他做过的事情，会想起曾经舅舅要将昭雪许配给公孙敬迟的打算。
即使是在怔怔地发呆望天，但少年眼中的炽烈让霍去病很有些惊讶。霍去病能够看到他颤抖的手，那握着剑柄的激动。“敬迟。”霍去病犹豫地叫了一声。
公孙敬迟被他的一声喊收回了思绪，对着霍去病一欠身：“见过骠骑将军。”
他吐出的一句“骠骑将军”，顿时让霍去病的喉咙仿佛被什么哽住，原本准备要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半晌，他只能叹了口气，走到公孙敬迟的身边：“你初次来到大漠，感觉还好么？”
夜里的沙漠有些冷，公孙敬迟微微打了个寒战，摇摇头，伸手一指头顶星空，答非所问地道：“大漠的夜空清澈，与长安很是不同。”
霍去病点点头：“大漠风情，确与长安不同。”他不禁微微笑起来，“曾经雪儿也这么说过。”
“昭雪表姊？”公孙敬迟一愣，有些不敢相信霍去病嘴里吐出的那个名字。霍去病明白自己说漏了嘴，连忙挥挥手：“没什么，随口说说。”
总感觉，公孙敬迟的身上已经发生了极为微妙的变化。就像是一块从未经过开垦的良田忽然遇到了一位技艺娴熟的老农，让这块土地发挥出了它的作用，于是开始了源源不断地出产作物。
或许，公孙敬迟只是一匹看似已被驯服的野马，骨子里依然有着他的叛逆，但当他重新回到那样的天地之中，他就会彻底回复，他就会变得与从前截然不同。
霍去病心中不禁为他叫好，他与卫君孺、公孙敬声并非同类，或许他此后会成为卫氏继卫青与自己之后的又一位年轻将军。
夜里整顿了军队，趁着天色未明便继续踏上了征途。
霍去病知道，朝着下面的方向追去，就会离他和昭雪约定的狼居胥山越来越近。封狼居胥，他并不知道那会成为后世多少武将的梦想，他只知道，一定要在那里扬大汉之威，让匈奴及更北处的人都知道，汉室之威不可冒犯！
两军对垒，霍去病也不顾忌什么，率领着士卒们奋勇前进。一时间喊杀声响彻天际，漫漫黄沙之中，两军骑兵厮杀在一处，握着武器的双方已经瞬时间失去了思考能力，只知道拼命地挥动兵器，将对面的敌人杀死。
公孙敬迟依然往前进着，面前的匈奴大汉似乎是吃准了他的瘦小身体，嘿嘿笑着向他掠了过来。公孙敬迟沉着地面对，二人打马交错而过，他一个后仰避开了匈奴人的弯刀，借着自己的瘦小和灵活，忽然一剑向着匈奴人的腋下刺了过去。
匈奴大汉发出了一声痛呼，公孙敬迟立即抽剑快行，调转马头又向着那大汉冲了过去。
他以为个子小的人会好欺负罢……公孙敬迟冷笑着，可惜这欺软怕硬的家伙看错了，也就怨不得旁人。
大汉腋下吃了一剑，但也正因为公孙敬迟的小个子，这一剑也根本没有刺入多深。他回过身，恶狠狠地看着公孙敬迟，毫不犹豫地拍马迎回去。嘴角扬起了阴狠的笑意，匈奴大汉提起弯刀向着公孙敬迟当头劈下。
火花四溅，公孙敬迟挥剑挡住了那一击，只觉上面的压力越来越大，胳膊也发酸。匈奴大汉眼睛里露出一丝凶光，手上忽然一松，公孙敬迟猝不及防整个人几乎一阵失衡从马上摔下去。
眼前闪过一阵忽然的亮光，这就是他看到的最后景象。
仰倒下去落地的时候，公孙敬迟隐约能够感到背上的痛楚。如果重来一次，他还会不会选择前来漠北？
答案，应该还是肯定的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