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我很明显太高估了自己的身体强度,或者,太低估了传承给肉体所造成的压力。
事实就是,等阿金抱着我赶到小城的时候,我已经烧得神志不清,每一次呼吸都热得能将喉咙里的水分完全烧干。
即便如此,我还是固执地要求阿金快一点带我回城里。毕竟,我知道自己这烧不是生病,而纯粹是体内的力量积压过多造成的。
然而阿金却不愿意让我在这种情况下颠簸旅行,固执地为我在小旅馆开了房间,然后就离开了。
我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阿金哪里来的钱付的旅馆房间的订金。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则已经是晚上六点多钟了。阿金一身血腥气,刚好推门走了进来。
“你怎么了?”
我呻吟了一声,勉强撑着床面坐起身来。阿金朝我温和地笑笑让我放心:“我没有受伤,只是回昝家村走了一趟,把主人的身份证和钱包给拿回来了,所以身上才沾了那么多的血腥。”
我点了点头,大脑某一个角落打开了自欺欺人的开关,自动过滤掉了一切和昝家村有关的情报。
阿金走上前来摸了摸我的额头,然后将我的随身小提包放在床上,又从自己的口袋里开始一样一样地往外掏药材:“那些女娲众似乎没办法打开蛇灵雕像,反倒是我一下子就进去了,大概是主人您的血契的缘故。”
他取出来的药材并不多,但全都是宝库里最稀有最珍贵的。也不知道对蛇药一窍不通的阿金,是怎么准确无误地将宝库内高价值的东西都挑出来的。
大概是察觉到了我疑惑的注视,阿金主动解释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我进入宝库里之后,好像一下子就知道哪些药材珍贵、哪些药材是大路货了。就好像……主人你的传承在那个时候自动在我脑袋里激活了一样。不过我离开了祠堂以后,这些情报就怎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么看来,主人你得到的那些传承还自带防盗设备呢。”
我没想到,这知识传承居然还能在血契之间共享,还能够自动进行抹除,这个功能要是利用得好,那倒是非常方便。
我正出神,却又听见阿金说道:“主人,你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尽管吩咐我吧!”
我回过神来,烧得模模糊糊之中看到阿金那张优雅微笑的脸,心中忽然感慨万千:阿金和杜少陵虽然同为蛇类,可是性格却完全不同。杜少陵小心谨慎,一副身担重任的样子;而阿金却不一样,他纯粹就是我指哪儿他就打哪儿,除此之外的事情,他一概不敢。
说实话,这样的感觉的确是很不错。然而,我脑中烧得没剩多少的理智却为我拉响了警钟:阿金的脑海是一片空白,每一字每一句都来源于我的命令。换言之,我对于阿金的任何行为都要负百分之一百的责任,所以从今往后,若是不深思熟虑一点,我可能会将这条逗比得厉害但忠心耿耿的金线蛇给害死。
责任落在肩上,让我本就因为过高的体温而沉重酸痛的肌肉更加像是灌了铅似的,动都动不了。
我的身子一歪,啪嗒一声狼狈地摔回了床上,说到一半的“没什么需要你做的”也因此中断了。
阿金俯下身子来,温柔地重新将我扶起,然后在我腰后面塞了一只枕头。明明是蛇仆,他却用比主人还要主人的认真又无可奈何的声音说道:“主人,拜托你不要瞎折腾了。你现在这个样子,根本哪里都去不了嘛!我下去替你买一些吃的东西来,然后……个人卫生用品也需要一些吧?”
“再帮我带几个小的塑料药盒,以及一把小刀吧。”我知道自己现在基本算是个残疾人,也就不再逞强,将一切都交给阿金。
阿金应了一声之后往门口走去,走了几步才发现我提的要求似乎有些猎奇,后知后觉地转过来懵懵地看着我重复:“药盒跟……小刀?主人你要干嘛?”
我看着阿金这一脸警惕的样子,好笑地轻呵了一声:“我都不知道你想歪到哪里去了……你带来的这些药材,不能够长期暴露在空气里,所以才要和我的血液融合了进行初步的处理,然后转存起来。”
阿金皱起眉头,严厉地瞪着我:“主人你现在这个样子,能够做这种辛苦的事情吗?”
“你没有听说过放血有助于退烧吗?快去啦!”我简直受不了阿金这老阿妈一样无微不至的关心,可同时,又觉得心里暖暖的。
阿金这才被我说服,从我的钱包里抽出信用卡和一些现金出了门。
我靠着床头,因为坐直了身体的缘故,此刻脑袋中的晕眩感已经减少了许多。直到这时,我才终于有机会沉淀一下自己的心情。
我现在,一想到杜少陵这三个字,就压抑得难以呼吸。
他现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在想我呢?
他有没有觉得懊悔?有没有觉得自己应该放任那个娜娜自生自灭,且选择跟着我直到天荒地老?
我叹了口气,心里知道杜少陵此刻想念我担心我是肯定有的,但是,他的立场却不会改变。
这该死的灵王的身份,难道就真的那么非同小可么?虽然不知道杜少陵的父亲究竟是何方神圣,但此刻,我对杜少陵那个拒绝继位宁愿被逐出蛇灵一族的老爹充满了敬佩。
但另一方面,我又对他充满了怨怼。假使蛇老爹仍旧是这一代的灵王,而杜少陵尚未选择继位的话,那么,他的生活是不是就要更加自由一些?
当然了,这很可能不过是我的大脑在受了太多打击之后形成的强盗逻辑。因为我比谁都清楚,杜少陵的性格有多么矛盾。早在我们第一次与女娲众接触的时候我就知道,不论杜少陵与蛇灵一族之间的距离多远、面上表现得多疏离,到最后,他的心中仍然担着身为灵王应当承担的那一份责任。
所以,就算娜娜做了那么伤天害理猪狗不如的事情,杜少陵作为灵王,也必须要庇护自己的族人。娜娜回到族中是否会因为害死蛇灵血脉的侍奉者而受罚,这一点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不论受罚与否,杜少陵都不会容许一个外人对蛇灵族人做出制裁。
没错,外人。
不论杜少陵有多爱我、多喜欢我,哪怕他为了我去死,但是一旦涉及到蛇灵族人,我就永永远远只是个外人。只要杜少陵一日生为灵王,便一日不能够将我放在最最优先的位置上。
而从灵王这个位置上退下来唯一的方法,便只有死。
这是多么可笑的宿命。
我苦笑着叹了一口气,眼眶的酸涩肿胀让我恼火不已。
有什么可伤心的呢?早在一开始,我就应该明白和杜少陵的这条感情路会有多么坎坷。不然自古以来,为什么都说什么人鬼殊途、人妖殊途?
亏得我以前还觉得这话都是码农们编出来催泪虐读者的,果真是年少无知啊。
我就这么靠着无厘头的吐槽将自己心中的郁闷给压了下去。我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里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而且,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我还有外婆和二婶她们的大仇未报,所以,现在可还不是哭的时候啊。
我拿起一旁的水杯,咕嘟咕嘟把杯子里的水连带碎冰一股脑地灌了下去,用这种简单粗暴的方法来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阿金还没有回来,我便舒适地闭目养神,同时在脑中慢慢整理那巨大的传承。
人类的记忆说白了,和杂货店的储存仓库并没有什么大的区别,只要将所有的信息分门别类地放好了,就不会涨得人头疼。等到将这庞大的信息给消化掉,我才可以完成身体上的转变。根据传承内说明的内容,正常情况下在接受洗礼之后,受洗者应当立刻进入蛇灵祠堂的地窖之中,并且泡入蛇药的药浴之内,完成蛇化的最后一步。
受洗者在药浴之中需要泡七天七夜,然后,便可以在蛇药的引导下,抛弃沉重的人类之躯,转而塑造庞大的蛇灵灵身,而自身的身躯与魂魄,则将作为灵身的枢纽。
但是实话会所来,这个概念只让我觉得恶心得厉害。原因很简单:以人身人魄为枢纽,听起来难道不熟悉么?说到底,这所谓的祭祀灵身,和血蛇魔本质上说来有何不同?
蛇灵的正统术法与女娲众的法术之间实在太过相似,即便我明知道女娲众是血脉之力的窃取者,也仍旧因为这大量的雷同而不寒而栗。
虽然女娲众至今为止都以恶人的形象出现,但如果——只是如果,女娲众的“恶”只局限于他们的主旨和手段呢?
所谓的“窃取血脉的罪人和耻辱”,说到底只是杜少陵、只是蛇灵一族的一家之言罢了。这世界上,永远是由胜者来谱写历史,事实真相如何,又有谁知道?如果如今苟延残喘的是蛇灵一族,那么,他们是否也会被女娲众的人称为耻辱、称为受害者,然后对他们赶尽杀绝?
我想一定会。
我缓缓吐出一口气,睁开双眼,从祭祀的久远记忆传承中抽离。
我能够感觉到自制力在逐渐崩塌。仇恨和妒忌蒙蔽了我的双眼,我心中正邪对错的天平,已经逐渐地失去了公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