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渐渐睁开眼睛,炽热的光线透过窗户射到头顶,院子里的无花果树已经像融化的橡皮泥一样瘫软在地上,连鸟鸣声中也是无奈的烦躁和埋怨。
好像记得我妈说今天有雨,但是看样子不太会了。
我抬头看了看疲惫的时针,滴滴答答的钟表声撬开了我的眼皮。
“我的个亲娘!”
一把拽起脏兮兮的米奇书包,往嘴里塞了一支“真知棒”棒棒糖。
“咚”的一声,绯红的大铁门上,镶嵌下了我奔跑的背影。
烈阳炙烤着大地,鲜黄色的校车像烤熟的煎蛋,周围的学生们像撒在上面的孜然。
“大煎蛋”嗤嗤喷着急躁的尾气,好像在埋怨我。
拉了我们无数个日日夜夜的司机爷爷看了看我,叹了口气:“最后一天还迟到,真是的,赶紧上车。”
我嘿嘿笑了一声,像往常一样的动作,坐到那个熟悉的位置……
我依靠在窗户旁,窗外闪过的风景我看了五年,不曾厌烦。
可以后就不再是这样的风景了。
最后期末考试的试卷发了下来,我瞪大眼睛,四处瞅了瞅,悄悄把它放进了抽屉里。
却被我的同桌宋欣欣翻了出来。
“语文92,数学94,英语95……考得不错嘛,林崇。”
“发挥失常了。”我一把抢过了试卷,塞进了抽屉里。
炙热的骄阳被蒙蒙的灰吞食,下午三点,树上的知了悠闲地唱着歌,天空已经开始由晴转阴,几阵凉爽的风吹过来,像一只刚买的小布丁贴在脸上一样清爽。
学生们陆续走了出来,各个班级排好队伍,并列站在了正对着校门的国旗下。
我很小的时候,妈妈曾经考虑把我送到市里上小学,不过,好像也没有那个必要。
我所在的小学是城郊的农村学校,毕业典礼普普通通,没有华丽的礼堂,没有高高的演讲台,就连校长的讲话也是我们这个年龄段就能听出来的流程语,整个毕业典礼,就是一群学生站在校门口,前面站着几个人的繁琐仪式而已。
一生只有一次的仪式而已。
我的注意力早就不在校长叽里呱啦的“演讲”上,我只是默默看着斜前方的吴颖颖。
吴颖颖摆动着自己的小辫子,又时不时和周围的人议论一下校长嘴角的唾沫,然后拍了拍自己的校服,斜着身子,站得像一根狗尾巴草一样。但在我眼里,却像那散发着芳香,可望不可即的玫瑰一样美丽。
那是我小学时暗恋的女孩,一个每个学校都会有的那种长得很漂亮的女孩。
小时候,我理解的暗恋就是看到你会脸红,和你说话会心动,好像那种无关未来,无关别人的眼光,只要看着顺眼,看着就能想入非非的那种感觉,当时连荷尔蒙是什么都不知道的我对她第一眼的感觉。
“咳咳。”我见她没有反应,便继续咳嗽着。
但她还是没有注意到我。
接下来是教师代表讲话。接着,三个人换了个位置,一个眉清目秀的中年女人站在中间,翻开了手中的致词。
是我小学的语文老师。
接着队伍里一片唏嘘声。
“终于能离开她了。”“万岁!”“让她接着祸害别人吧,哈哈。”
这么多骂声的原因是她”楷模“般的棍棒教育,不同于那种督促的严厉,更像是一种刻薄。她甚至不惜用教杆抽听写出错的学生的手,让背不过课文的学生罚站一节课,拿着拖把棍敲我们的屁股,所以我们在她背后骂她,埋怨她,诅咒她。
所以才没人注意到她温红的眼眶。
蒙蒙的灰向来不曾因为一抹温红而改变。
天上开始下起绵绵细雨……
“我妈还真是老天爷。”我扣了扣鼻孔,打了个哈,望向站在前面的语文老师。
“同学们,等你们步入初中的校门,一定要发奋学习,努力上进,为我们XX小学而奋斗,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下面,让我们一起喊出我们的校训。”
“今天我以XX小学为骄傲,明天XX小学以我为自豪!”
那句矫情又响亮的口号,我至今还记得。
当时的毕业典礼,有的人喊得热泪盈眶,有的人喊得狼心狗肺,有的人喊得张牙舞爪……
然后就那么毕业了,就那么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告别。
也许初中还会见到,也许高中还会见到,也许大学还会见到,也许,再也见不到了。
有的女生已经哭得泣不成声,而男生们还在嘻嘻哈哈地大笑着。
可十一二岁的我还不明白相遇意义着什么。
雨越下越大,我的头发已经湿漉漉的,整个人像穿着衣服洗了澡一样。
一群小学生奔向自己村的校车,就像一群落汤鸡奔向专属于自己的锅。
不同的锅,不同的人生。
“喂,林堃,震宇。”我拍了拍坐在前面的两个伙伴。
“你看见咱们语文老师眼睛红了吗?”
“你是不是淋傻了?”震宇揉着林堃的脸蛋,对我说。
“我看到了。”坐在一旁的李泽开了口。
议论语文老师的,只有我们几个人。
而告别这个学校的,只有那些抽噎的女生们。
我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滴,耳边是嘈杂的笑声和哭声。
“吴颖颖,我喜欢你!!!”
我向着窗户外大喊。
那是我第一次干彪悍且不过大脑的事,只是为了送别自以为是爱情的”好感“。
整个校园门口都是我的声音。一旁的林堃和震宇都已经看傻了。
然后林堃和震宇也效仿我,朝窗外喊了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淅淅沥沥的雨,配上嘻嘻哈哈的三个傻子。
以后的以后,我早已淡忘了当时的一切,只是清楚的记得那是懵懂青春的开头。
就像所有故事都是从第一次告别开始的。
小学毕业后的暑假是每个人的记忆里最美好的时候,没有初中毕业的各种辅导班好好预习为高中打基础,也没有高中毕业的好聚好散泪流满面。
也就是那个暑假,我忘记了一切,整天除了吃喝拉撒睡,就和电脑电视作对。
当我无聊到在“喜羊羊与灰太狼”和“火力少年王”之间来回切换的时候,林堃已经通过了剑桥初中的面试。
当我拿着仿真枪从村头跑到村尾的时候,我们班的王彬已经通过了第七中学的小升初招生考试。
我显然已经忘记了,我会被划片到乡镇十中上学。
每年只有十几个省实验中学的名额,全市最差的初中。
看到自己的儿子像发了疯一样的玩,我妈妈不由得担心起来,毕竟我小学毕业的期末考考得不错,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去十中,她不想让自己的孩子甘于平庸。
她更不想让自己的孩子像自己一样。
那个中午的骄阳格外火爆,就像一颗随时会爆炸的定时炸弹,通红的低吟着,随时爆发。
我躲在“安全区”内,悠闲地啃着西瓜抓着“精灵”听着歌,电视还开着,灰太狼喊的第三百二十一次“我一定会回来的。”被风扇吹到窗外。
我妈妈回来了,看到了这一幕。
然后炸弹爆炸了。
我妈妈那张吃了五斤炸药的脸深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那是从小到大她唯一一次和我赌气。
接下来的几天,我和我妈妈说了无数句话,她连一个标点都没回。
有时只留给我一个愤怒的背影。
迫使于我妈妈的“淫威”,我只好乖乖在她回家的时候装模作样地坐在学习桌前。
死死盯着习题册,不停地转笔。
“下个星期和我去外国语中学,参加招生考试。”
整整一个星期,第一句话,我庆幸地乖乖“嗯”了一声。
外国语是私立学校,升学率也是居高不下,每一批招生考试的前几十名才能进去,而且我的大伯母还在外国语工作,照顾什么的也方便些。
若天后,我和妈妈伯母去参加考试,考完后在伯母家睡了个安稳觉。
下午,当我看到录取名单上写着自己耀武扬威的大字时,终于叹了一口气。我听妈妈说让大伯母托托关系,不知道有没有水分,但我知道自己有学上了,而且还是一所不错的学校。
我妈妈却没有让我去,因为我家在城北郊区,离在旧区市中心的外国语隔了”三山五水八条街“,况且私立学校的学费也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整整一个月,我爸妈不停地打电话,四处奔波,这送礼那送礼,我甚至都能学着我爸妈对校长那恭敬而谦卑的语调骂人了。看着我父母劳累的样子,我不由得感到一阵心疼,我看到自己的父母把赚来的血汗钱送到别人手里的时候,总是沉默地站在一旁瞪着校长,把选择权和严肃的气氛统统塞回给坐在自己父母对面那个戴金表的胖子。
一代又一代,为了更美好的未来,兜兜转转不停歇。
“至于吗?”我问我妈妈。“你懂什么,好好学你的习就是。”
少不知事的我又和妈妈大闹了一次。
不过这次是我先和好的。
那个寂静无言的中午,我和我爸走出了校长的办公室。
我知道我父亲只是为了让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但我不愿看到我父亲走出来时脸上的笑。
我不知道我爸给了那个看上去满肚子油水的校长多少钱,我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里经过了多少层关系,我不愿意去想,也不想知道。
还是一无所知的时候最幸福。
那个盛夏转凉的九月,我去了一个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二中可是全市最好的初中之一,省实验每年给二中70多个名额,但二中能考上160多个呢!”“是吗,这么厉害。”
所以你们才兜兜转转不停歇,所以你们把辛苦赚的钱亲手交出去吗……
我看了看日历,离开学还剩三天。
我妈给我买了新书包,新运动鞋,还带我去看了电影,买了一大堆零食。
我听我妈妈说,那是城南的学校。
高速公路的那一边,和这个城乡结合的小村子有什么区别呢……
管他呢,反正我家的村子划在开发区里,早晚也会变成城市。
只是时间问题……
开学那天,我慢慢迈进这个校园,好像这个地方有多么神圣,多么高贵一样。
这些神圣和高贵,我有资格获得。因为,我付了钱。
而那些曾经的笑脸大多去了乡镇十中,还有几个比较优秀的孩子散落在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各个有名气没名气的,被自己家长拼命送进去的“重点”里。
我记得,班主任让自我介绍的时候,我把自己毕业的小学说得很小声很小声。
就像我从来没有去过那个地方一样。
就像我才注意到自己与别人的不同。
就像我在快活的日子里那样自由时,不曾发现外面的世界有多大。
小小的虚荣心和自尊心,挂在一张质朴的脸上。
周围的同学都挺起胸膛,高喊着自己的姓名,毕业的小学,兴趣爱好,参加过的活动,和我不知道的一切的一切,我只能把头埋在自己仅存余温的怀抱里,任凭脸红到耳根。
那一天,我明白了一件事:每个人的痛苦和忧郁都是比出来的,和更优秀的人比。
就像,这世上,总有人比你高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