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多月后的一天，这个神威凛凛的少年一脸憔悴，左手拿着那张航海图，右手拿着一个罗盘嘴里神神叨叨道：“怎么会不对呢？怎么还没回到大明？”他在日本的时候，曾经要前田义阳带来一个水手教他航海。学了几天，那人教他看了方向和地图，他便自信满满能回到大明。这是他第二次出海，照着地图，原本计划先往南走，然后往西走，便可以回到江浙沿海。
他按计划驾驶着大船往南走了五六天，而后又往西走了五六天，还是大海茫茫看不到边际。心里忽然又没底了——是不是走过了？是不是到了南洋那边了？会不会遇上南海观音？然后又往北边走了几天，再复往西，心里只想着先找到陆地再说，然后再从陆上问路回大明便是。然后又是持续一个多月的大海茫茫。老坏和夜刹见他每日都站在船舷前指天划地，还道他颇为里手，哪知他根本不知自己身处何地，还要走多久才能到大明。幸好日本之行之后，老坏老实了许多，每日只是拉索、洗甲板，话也少了许多。要是像来之前那样，那还不吵翻了天。
老坏靠在船舱门口，手里拿着个酒瓶子，“滋溜”呷了一小口，眯了眯眼睛似是在品滋味，毛毛却知道里面灌的是清水。老坏见毛毛看着他，便嚷道：“大侄儿，还有多久到大明？船上的日本酒早就喝完了，我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夜刹站在不远处，也朝这边望过来，眼中带着疑问。
毛毛搔了搔头，心道：“不管怎么样，先瞒住了他们。那啥充饥望梅止渴是很有必要的。”毛毛清了清嗓子，腆了腆肚子道：“毛某人近日夜观天象，那个我们回家只有八天又六个时辰的路程了。你们这几天少吃点清空点肚子，到陆上就可以甩开腮帮子颠起后槽牙——可劲造。”
老坏见毛毛说的言之凿凿，连时辰都算出来了，乐道：“你小子不错，在老叔我的教导下颇有进步，以后是个人才。”
旁边夜刹道：“到了。”
毛毛谦虚道：“二位过奖了，在下还有很多地方有待改进。”又一愣，问道：“什么到了？”
夜刹道：“陆地，看到了。”
老坏凑过来对毛毛小声道：“你别管他，这人有病，说话疯疯癫癫的。”
毛毛心道：论疯疯癫癫，只怕这里没人比得上你。眼角一瞥，远处青黛色的山峦隐隐现出。毛毛惊喜道：“真的到了，奶奶的，终于到了，吓死老子了。”
老坏闻言把瓶子一丢走到船帮子边上，看到远处的陆地，也高兴得大嚷道：“真的到了，终于有酒喝了。你说什么吓死你了？诶，不对。”说着回头对着毛毛狐疑道：“你不是说八天又六个时辰的路程吗？怎么现在就到了？”
毛毛含糊道：“是啊，我说八天又六个时辰到家嘛，你现在到家了吗？现在才看到陆地而已。”
夜刹问道：“莫非这是山东？”
毛毛装作没听见，自言自语道：“咱们先吃红烧肘子呢还是水煮牛肉，还是口水鸡？这真是个难题啊。”心中却在盘算：上了岸我就赶快跑了，免得被他们问东问西的。
夜刹和老坏心中高兴，便也没再诘问毛毛。三人将船停到一处较深的地方，下了船锚，又从大船上放了一艘平底小船下去，划着小船靠往岸边。三人上了岸，极目四顾，只见四周山峦层叠草木丛生，不像是有人生活的样子。毛毛拿出罗盘对比了一下方位，忽然，一支狼牙箭从一个树丛之中射过来。夜刹随手一挥，将射向毛毛的箭枝斩做两截，还没看清他出剑动作，他长剑便已入鞘。这动作和饭筱的居合术一模一样，毛毛还没来得及喝彩，数十支箭又从树丛中又纷纷射过来。这些箭枝破空之声极大，来势之快力量之强远胜于日本的那些竹弓竹剑，射箭之人也是个个都手劲惊人。三人连忙往后躲避，但那射箭之人显是分为几批人轮流施射，箭雨绵绵不绝。三人武功均不弱，但也躲得十分狼狈。一直退到海水中，才看见对面树丛中跃出数十个野人。那些野人天灵盖上的头发剃个精光，青光头皮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后面扎着一根老鼠尾巴一般的短辫随着身体摇晃一甩一甩。他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当先几个人一次从箭壶中抓出数根箭枝连续射出，动作平稳有力箭术惊人。这群人箭壶中的箭枝渐渐告罄，箭雨也渐渐散乱。毛毛看见他们的首领首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骑在一匹高大的黑马之上，面庞刚毅黝黑如铁，眼神狠利如狼顾鹰视。那年轻首领抽出马刀，朝手下大声叫着什么，那群人也抽出马刀，慢慢的朝毛毛这边靠了过来。
毛毛得片刻喘息，忙扬声道：“你们是何人？为何偷袭我们？”
那年轻首领不加理会，只从怀里拿出一个号角，呜哩呜哩的吹了起来。只见树丛中沙沙直响，陆续又有和这群人装束一模一样的野人走了出来。毛毛大怒，这群人不分青红皂白便朝他们射箭，若是他们三人武功稍弱就早已命丧箭下了。如今野人首领见他们三人身负武功自己并无把握能敌，便吹号角召集其他部众前来协助，竟是想斩尽杀绝。
夜刹道：“我们回船上。”
老坏怪眼一瞪道：“什么？这么多箭我们白躲了？老子可不做缩头乌龟。”
毛毛道：“我们三个人在日本国，连守护大名都对我们客客气气的。到了这里这群野人竟然敢捋虎须，也要让他们知道咱们的厉害。你们二位掩护我，我去把他们那个首领抓过来。”老坏和夜刹一个不通世务混混沌沌，一个惯于独处不善与人打交道，在日本国一切事务都由毛毛出面。且毛毛幸不辱命，一应事务都处理得颇为妥当，二人早已唯其马首是瞻，听他这么说慨然应允。
三人商量了两句，毛毛喝道：“咱们上吧。”话音刚落，老坏和夜刹如一阵风一般卷向野人。那年轻首领还在指挥手下将独木舟推出来，免得这几个人凫水而去。怎会料到这三人竟敢还敢主动攻击。众野人还没反应过来，老坏和夜刹已经冲入他们阵中，犹如虎入羊群。野人虽然身形彪悍，但丝毫不会武功，夜刹出一剑便要倒下一个。老坏也是威风凛凛，大声呼喝出掌如风，中了他掌力的人不死也要筋断骨折，躺在地上嚎叫不绝。那年轻首领见这两人如此悍勇，忙大声呼喝。那群人听了那人的呼喝，便结五人为阵，轮番上前，进退趋避颇有章法，夜刹和老坏的杀伤力大减。
毛毛见时机已到，一个猫腰弓步冲到人群之中。那年轻首领还在呼喝连连，对毛毛的到来浑然不觉。忽然觉得两边肩膀一痛，两只手失已去了知觉，整个人被人从马上拖了下来。毛毛将那人双腿往肩上一扛，也不管他脑袋瓜不停的撞着自己的屁股，撒开脚丫子便跑。他蛇行鹤步，一众野人还未看清楚其身形他已跑出老远，将众人远远甩开，大叫一声道：“得手了，扯呼。”
老坏听了，抓住一个的脚踝便朝人群里狂扫，而后往他们身上一丢。夜刹也是猛攻数招，将他们逼退。三人会合一处，毛毛将野人首领交给老坏，然后与夜刹一起护着老坏往海边退去。众野人大急，但首领在对方手上投鼠忌器，不敢进攻更不敢射箭。
三人驾着小船回到大船上，收起船锚扬帆便行。老坏见有野人划着小船追了上来，便一只手提着那个野人首领站在船舷边上，叫道：“你们谁敢上来，我便将他脖子拧断。”又从船上掷下几根木头，其劲力惊人，竟将一艘独木舟砸成两截。那群野人纷纷躲避，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船渐行渐远。
老坏见那群野人没再跟上来，便将那野人首领往甲板上一丢。毛毛拉扯缆绳的时候发现夜刹的脸上有一道箭痕，定是刚才留下的，便道：“夜刹先生，你的脸受伤了。”
夜刹闻言摸了摸脸。毛毛道：“你进去处理一下伤口吧，外面的事交给我们就行了。”夜刹神色漠然，点了点头，进了船舱。
毛毛回头去看那野人首领。那野人双臂被毛毛卸掉脱臼，之后老坏封了他的穴道，又在渡水之时使坏将他丢在水里喝了个饱，虽然还是表情倨傲，但精神萎顿，气焰不似之前那么嚣张。那野人斜着眼看了看老坏，老坏见此一拍船舷，怒道：“你奶奶的再这么看着老子，老子便把你眼珠子抠出来。”
那野人见老坏一拍之下木屑横飞，却还是面不改色道：“原来你们是大明的人，我还以为是朝鲜人或是日本商人，早知道你们是大明的人我也不用废这么多事了。你们把我放回去吧。”声调有点奇怪。
老坏听了不怒反笑，道：“放回去？做你奶奶的春秋大梦，老子要让你后悔来过这个世上。你先说，为什么拿箭射你坏爷爷。”
野人撇了撇嘴道：“我还以为你们是朝鲜人或日本人的商船，他们的商船经过我们的地盘是要上贡的。你们早报上大明的名号，我们便不会攻击你们了。”
毛毛冷笑道：“是吗？我们问你们是何人的时候，你似乎也没因为我们说汉话而高看我们一等。若是不是身负武功，现在我们三人只怕已经身首异处了吧？”
那野人见谎言被揭穿，仍然混若无事道：“你们可知道我是谁？说出来要把你等生生吓死。你们把我扣押起来，这罪过你们可担当不起。”
老坏见他被抓之后还是一副大爷像，一把提起他的衣领道：“你是谁？说出来要是吓死老子了便罢，若是没吓死老子，老子要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野人冷笑道：“在下建州左卫指挥使充善是也，大明朝廷册封的三品官，你个老儿还不把我……”还没说完，只听见“啪”的一声，那充善摔倒在地，脸上五指殷然，口角流血，嘴里吐出两颗槽牙来。充善抬起头来，只见二人冷冷的看着他，才知这船上之人皆是无法无天的人物，朝廷对他们来说屁都算不上，心中始有惧意。
毛毛奇道：“这皇帝也奇怪，怎么找个野人来做官。”
此时夜刹从船舱内走出来，道：“他是世袭建州卫指挥使。明廷对建州卫控制薄弱，便封了当地女真首领为指挥使。”
毛毛道：“原来是自己管不过来……咦，夜刹先生，我第一次听你说这么多话。”
夜刹冷冷道：“一句话能说清的为什么要废话。”
毛毛伸了伸舌头，道：“人常说祸从口出，我想你大概这辈子都不会有什么大的祸患了。”
夜刹道：“你这个小鬼也是话太多，你和老坏一起到船舱里来，我有事相商。”说着便走进船舱。
毛毛总觉得夜刹跟之前有了什么不同，而且他脸上的伤口依然未处理。毛毛叫上老坏，老坏满脸不情愿，一路嚷道：“这个不阴不阳的人叫我们去干嘛？老子又跟他不熟。”二人满腹狐疑的进了船舱。
夜刹站在舱内，背对着二人，半晌才道：“此事难以启齿，是在下从未示人的一个秘密。”
老坏嚷道：“谁对你的鬼秘密感兴趣。”
夜刹道：“这个秘密，除了我过世的母亲以外，只有你们知道了。”说着转过身来。
毛毛盯着他的手，以为他要拿什么物事出来给他们看。老坏却指着他的脸大叫道：“你……你……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