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均有功,由少晋中。
——毛泽东
这一天,他匆匆地走了。谁也不曾料到,他走后竟再也没有回来!
六天后,新华社发布消息:“中国共产党第十届中央委员会委员、第四届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共福州部队委员会第一书记、福州部队司令员皮定均同志于1976年7月7日11时15分不幸殉职,终年62岁……”
在皮定均将军的追悼会上,毛泽东主席送了悼亡花圈。1976年的中国,大灾大难,就在皮定均将军突然殉难的前一天,朱德委员长离开了人世。在这之前的1月8日,周恩来总理病逝于北京医院。在这之后的9月9日,毛泽东主席也永远闭上了眼睛。
同年,中国大地上还发生了震惊世界的唐山大地震、“四五”天安门事件……将军走了,他未能看到“四人帮”那猖狂的一跳,也未能看到人民胜利后那尽情的欢笑,更未能看到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后中国大地翻天覆地的变化。就像一场好戏,他只看到了戏的高潮,却不知戏的结局;看出了谁是谁非,却不知谁胜谁负。况且他不仅仅是个观众,还在戏间担任重要的角色!
将军在胜利的门槛前匆匆地走了,带着悲痛,带着忧虑,带着困惑,也带着遗憾……
一辆军用吉普车从福州军区马鞍山一号大院急急驶出
1976年7月7日清晨7点半,一辆北京牌吉普车从福州北郊的马鞍山一号大院急急驶出。车上稳稳坐着一位上嘴唇微翘的老军人,他的右眼蒙着一块纱布,左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脸上的肌肉如刀削斧劈,唇边的皱纹一丝不动,唯有眼神里闪着焦虑不安的神色。
当汽车一闪而过时,他给人留下的印象是震撼人心的,就像一尊在高温下凝固的雕塑,一种躁动的冷静,一种不安的沉默,一种爆发前的无声无息。
他,就是本文的主人公——中国人民解放军福州军区司令员皮定均将军。
今天是星期天,皮定均将军和往常一样五点半起床,洗脸、刷牙、散步,散步时,将军的长子皮国宏一直陪伴着他。这一段时间,父亲右眼动了手术,不但身体不好,精神也不好,因此要格外小心。
突然,马路边的广播里传出了哀乐声:中共中央、国务院、全国人大沉痛宣告,全国四届人大常务委员会委员长朱德同志不幸逝世……
皮定均将军顿时愣住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皮国宏连忙上前扶住他。
“国宏,再听听,是真的吗?”
“是的,朱德,朱德元帅!”
“真糟糕,又走了一位,又走了一位……”
六点半吃早餐,油条、稀饭和几碟小菜。沉闷的早餐,谁也没有说一句话。
吃罢早饭,皮定均将军给福州空军参谋长恽前程挂了电话。屋子里响起他急躁的声音:“飞机准备好了没有?马上就走,越快越好。不行不行……回来后,我还要参加朱老总的追悼会……”
这时,将军夫人张烽端上一杯龙井茶:“喝完茶再走吧!”将军有早餐后喝茶的习惯。
“不用了!”将军把茶一推,“现在就走!”
汽车发动了,皮国宏拎着包跑来,为了照顾父亲,他临时决定随父亲一起走。将军此行的目的地是福建南面沿海的东山岛。再过几天,福州军区要在东山岛举行一场规模宏大的军事演习。那里将展现一派无比壮观的场景:飞机俯冲,大炮仰射,军舰劈波斩浪,漫山遍野的冲锋士兵……
这是一场师级规模的有海、空军参加的实战演习,届时不但总部领导要来观看,海、空军和各大军区军事主官也要来观摩学习。使皮定均将军放心不下的并不是它的规模级别,也不是它的组织指挥,而是一种在当时来说难以言喻的责任感。
将军心中明白:这不是一场寻常的军事演习!
吉普车驶过军区大院,一位戴白手套的哨兵向将军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皮定均脸上难得有一丝笑容,这或许就是他治军的一种象征:严肃、严格、严厉,甚至不近人情。而此时,他的脸上却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1975年初春,北京召开了军委扩大会。会上,邓小平同志身着戎装,慷慨陈词,历数军队建设中懒、软、散的种种典型事例。他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大声疾呼:“军队要整顿,军队要统一,军队要准备打仗!”
皮定均聆听着这位新任总参谋长的报告,精神陡然振奋!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军队这个战争机器的运转竟脱离了军事建设的轨道。
几百万军人或被迫或自觉地对诡辩的“政治”发生惊人的兴趣。政治成了苦行僧的说教,什么“政治是统帅,是灵魂”;什么“好事变坏事,坏事变好事”;“物质变精神,精神变物质”……油嘴滑舌者成了带兵的模范,埋头苦干者则成了被批判的对象。这个按战争方式运转的特殊组织早已丧失了其应有的物质摧毁力量。
小平“军队要整顿”的指示真是一语中的,振聋发聩!
南昌陆军学校,阳光直射大地,皮定均将军全副武装站在检阅台上,一位“高干学员”随着将军的口令,单肩背挎包跑步。没跑多远,这位大腹便便的师级干部就气喘吁吁,满头大汗,挎包也滑了下来。
“这像不像军人?能不能打仗?”皮定均将军大声问。
全场鸦雀无声,“高干学员”们似乎领悟到什么。
这时候皮定均做了三个动作:第一个动作是两手插兜,昂首阔步;第二个动作是双手抱膝,缩头缩脑;第三个动作是反剪双手,慢步缓行……一阵笑声过后,将军严肃地说:“你们想想看,这像什么?两手插兜,是洋学生;袖手旁观,是老先生;背手在后,是唱戏中的奶油小生。我们是军人,军人要有军人的姿态、军人的作风。”此时,皮定均提高了嗓门:“邓小平总长说,军队要整顿,就是要整顿作风纪律。整顿作风纪律,我就是要从你们这些头头抓起。”
从此,每天清晨,在这个军、师、团三级干部集训班里便出现了十多年来难得见到的情景:皮定均将军严肃地站在操场中间,上自军长、省军区司令员,下至团长、政委,还有各大机关处以上干部,一个不落地跑步集合。“立正”、“稍息”、“齐步走”、“一、二、三、四”的口令声震天动地。
福州军区的整顿就是这样从高干集训班拉开了序幕。
皮定均的重点是抓“作风纪律”。他下令部队随时要戴正军帽,扎好腰带,包括背挎包不能单肩,上衣口袋不准插钢笔,等等。皮定均甚至实行这样的规定:一个士兵军服上少了一粒纽扣,就必须由这个部队的团长亲自动手把它钉上。
将军的整顿的确铁面无私,不近人情。
军区召开会议。走廊上,一位军职干部“抛物线”式地吐痰,因为没有瞄准好,痰吐在了痰盂旁边,当时这位军职干部连看都没看就朝前走。
“站住!”皮定均快步走来了,“你的擦边球打得不错嘛!”
“不行,不行!”军职干部莫名其妙。
“给我擦掉!”皮定均勃然变色。
这时,军职干部的秘书赶紧掏出纸来要去擦,皮定均将军怒眼一瞪:“谁叫你擦啦!”就这样,皮定均将军站在那儿,看着军职干部当众把痰迹擦干净。
又一次,皮定均将军参加某师党委会,第一位发言的同志从形势到任务,从国际到国内,从历史到现实再到本单位情况讲了一个半小时。第一位刚完,第二位又开始。这位口齿不清,但仍口若悬河……
“两位同志讲得怎么样?”皮定均插话了。
“不错!”有人回答,那两位露出得意神态。
“不错?”皮定均愤愤地说:“我看错了,嘴巴里含什么狗卵子?会风也是作风,我们搞整顿,也应该整顿会风。军人不是耍贫嘴的,以后不管是谁,都不准讲套话、空话、大话!”
东山岛的军事演习,就是在军区大刀阔斧整军的基础上提出来的。皮定均认为,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通过实兵演习来检验和巩固整军的成果,进一步提高部队战斗力。
1976年初,中央军委批准了这个自“文革”以来我军规模最大的一次军事演习方案。5月,千军万马开进东山岛……
然而,这场军事演习却生不逢时——周恩来总理去世,天安门事件,唐山大地震,邓小平下台,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
东山岛上风起云涌,波涛汹涌,军事演习成了极为敏感的政治课题。北京派来了不穿军装的军事观察员,他们要观察什么呢?
那一段时间,皮定均将军住进医院治疗青光眼。治疗中发现右眼角长了一个瘤子,上海来了两个专家做手术,手术很成功,但医生反复交代,天气热,一定要注意休息。可是住在病房里,皮定均也难得休息好。那几天来自东山岛的信息常常使他坐卧不安,焦虑万分。军区工作组的一份报告反映,这次演习指导思想混乱,没有以准备打仗为指导思想;政治运动占用训练时间过多;训练课目20%不落实;基层部队军心不稳……
报告还说,在演习部队有人提出,这次军事演习大方向错了,要把批邓作为这次演习的指导思想,甚至还有一位师级干部提出要把批邓和批蒋结合起来……
“胡来!”皮定均将军拍案而起!
飞机场上的大标语:“打倒闽赣两省太上皇!”
起风了,大地是灰色的,天空是灰色的,太阳似乎也变成灰色的了。
7点40分,皮定均将军在司令部作战部处理完日常事务,便驱车直奔梅峰宾馆。
自去年冬天以来,皮定均差不多每个星期日都要来一趟,探望一位坐在轮椅上的特殊人物。秘书提醒将军:“是不是买一束花,或几斤水果?”
将军说:“今天免了,我上去说几句话就下来。”
一刻钟过去了,将军没有下来。
半个小时过去了,将军仍然没有下来。
坐在轮椅上的特殊人物就是罗瑞卿——前任总参谋长、中央定性的“彭罗陆杨反党集团”的第二号人物。
罗瑞卿是一年前来福州治疗腿疾的。当时罗瑞卿虽然被释放出狱了,但是没有平反,也没有恢复工作。罗瑞卿到福州后上面打招呼说:“罗瑞卿是释放管制就医养病的,不准叫首长,不准叫同志,不准会客。”
罗瑞卿的夫人郝治平回忆说:“皮定均根本不理这一套,他们怀着极大的热情接待和关心我们,仍称我同志,叫瑞卿首长,给我们安排了房子,配备了汽车和警卫人员,在生活上也精心安排。总之,给了我们一切方便。在医疗上,为了给瑞卿治病,他们请了福建治疗骨科医术最好的医生为瑞卿诊断治疗。
“皮定均为了在精神上安慰我们,还陪我们一起吃饭,经常和我们谈心,要我们安心治疗,好好养病。由于皮定均等同志的关怀照顾,首先我们精神上得到了治疗,也许是多年没有得到过同志间的温暖的缘故吧,我们离开北京到福建,就像换了个天地似的。我们在北京的家没有了,住在招待所,不仅文件不给看,连《参考消息》都不给看,一切行动都有人监视。到了福建,皮定均把我们当成自己同志,什么都不回避,文件也叫人送给我们看,瑞卿和我都非常感动,心情也舒畅些了。瑞卿常和我说,‘皮定均这样关照我们,是要担风险的啊!’‘四人帮’在福建的代理人听说罗瑞卿到了福建,唆使一些人要揪斗瑞卿,皮定均将瑞卿接到军区梅峰宾馆住,并对要揪罗瑞卿的人说:‘我们这里住的人是中央军委送来治病的,你们管不着!’”
罗瑞卿的女儿点点回忆:“除了看报纸,一些老同志的来访使父亲觉得特别宝贵。尤其是皮定均等同志,爸爸和他们总有很多的话谈。当我看到父亲一次又一次在手掌心里画着三点水的时候,我就知道他们又在对江青那伙儿人的倒行逆施表示憎恨了。有一次,我还听到皮定均同志对父亲说:‘你就在这里住下吧!将来他们要翻天,我们上山打游击也要和他们干。你腿不方便,我们就抬着你,你给我们出出主意就行了。’”
罗瑞卿和皮定均两位将军现都已作古,所以笔者无法知悉这一天两位开国老将军究竟谈些什么,但从罗瑞卿夫人郝治平和女儿点点的回忆中可以看出皮定均将军当时的心境,将军在表面上不得不做出一些应付政治运动的姿态,但在内心深处已经做好与“四人帮”一伙斗争破釜沉舟的准备。
探望罗瑞卿后,皮定均将军一行驱车来到福州机场。在候机室门口,一幅大字标语跳进将军眼帘,“打倒闽赣两省太上皇!”大标语用草席连接起来,每个字都有一米高、一米宽。
将军明白,这太上皇指的是谁?当时廖志高是福建省第一把手,他不可能管江西省的事,江渭清是江西省第一把手,也不可能管福建省的事。只有自己——福州军区司令员才有可能管闽赣两省的事。
“他们来得真快啊!”将军想道。半年前在机场发生的那幕闹剧又浮现在他眼前……
半年前,皮定均和廖志高参加中央召开的“批邓”打招呼会议以后从北京返回福州。飞机刚停稳,就见一伙佩戴造反派袖章的人拥上来,把飞机团团围住。
皮定均一见事情不好,便叫廖志高不要出来,自己下去和造反派交涉。
将军问:“你们想干什么?”
陈佳忠(当时一位省革委会委员)说:“皮司令,没你的事,我们是来接廖书记的。”“接廖书记来这么多人干什么?”皮定均指着停在机场上的一辆卡车。
卡车上架着高音喇叭,车厢两边贴着“打倒廖志高!”的标语。
陈佳忠一时语塞。
皮定均知道,来者不善,善者不来。造反派如此胆大妄为,肯定有北京的大人物支持。看来打招呼会议上廖志高挨批的情况早已透露到福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