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四人赶到白子画所在之处时已经是翌日清晨。一切出乎摩严的预料,白子画并没有魂不守舍,只是定定地坐在胡萝卜地里,面上平静如水。
“师弟!”摩严竟然有些心疼,他看着这两个人一路走来也实属不易,可为什么总是不能一帆风顺呢?虽然自己不太喜欢花千骨,可是他看过她为自己师弟所做的一切,也看过自己师弟为她的痴狂,不禁为之动容。既然这次事情是因自己而起,那就一定要解决!
“师兄!”白子画早就知道几人已到,他缓缓站起身,立在那儿,表情极其平淡柔和,“师兄,劳烦你了!”
“子画,你我师兄弟,何须如此多礼?况且这件事估计也是因为而起,就由我来解决!”摩严正色凛然。他抬起头,竟然隐隐约约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气息迎面而来,那种气息居然让他心动,他说不上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只觉得不知不觉想要去靠近,去揭开那层神秘的面纱。
“尊上,你放心,千骨肯定没事的,我这就和师父进去会会她!”竹染目光坚定,既然势在必行,就尽快去解决吧!
“竹染啊,我说,你还是先不要进去吧,这个,师兄呢,要去会会故人,我们给他一点时间。你呢?就在此处愉快地玩耍,浇浇萝卜,逗逗白矖,如果有闲情逸致呢,还可以与我对弈一局嘛,我们要相信大师兄,如果能不用到你就解决这个问题,估计之后的一切都会晴空万里,一帆风顺咯!”笙箫默一挑眉头,一眨眼睛,似笑非笑。
竹染何等聪明,虽然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多少也能心领神会,他微微一笑,敬佩地说,“儒尊睿智,竹染佩服,谨遵儒尊和尊上安排便是!”
笙箫默虽是对着竹染说,实则是对摩严说。摩严点点头,便转身向竹林深处走去。
这竹林说来也奇怪,本来在距离它远远的时候,感受到无比强大的结界,没想到距离它越近反倒越没有一丝阻碍,这过程顺利到让摩严吃惊。
摩严迈步进竹林深处,脚下是一条蜿蜒曲折的鹅卵石小道,此情此景竟然如此熟悉。不禁让他回忆起曾经,也经过这么一片竹林,也踏过这么一条鹅卵石小路,旁边的竹子均匀而修长,枝叶茂密而葱茏。摩严心中一紧,再往前,会看到她吗?
带着满腹好奇、期待和恐惧,摩严突然停下脚步。他不知道为什么不敢往前走,踌躇,还是踌躇,他安慰着自己,不会的,那个人已经死了,死在他的剑下,是他亲自将那把长剑刺进她的心口,是他亲眼看到到满含泪水的双眼绝望地闭上,然后重重地摔在地上,再也没有醒过来。现如今,一样的情景,应该不会是一样的人吧。
摩严艰难地抬起脚,一步一步都仿佛灌了铅一般沉重。
此时,竹林深处传出一阵悠扬的古琴声,摩严浑身一颤,同一首曲子,为什么会是同一首曲子,摩严只觉得冷汗至头顶开始,顺着脸颊开始,大滴大滴地落下来,他说不清自己此时心情如何,害怕,内疚全都如海水一般席卷而来。
“摩严,既然来了,为什么不进来?”冷冷的声音响起,熟悉而缥缈。这声音,就是这样的声音,是她,一定是她。摩严此时百感交集,这么多年来,他唯一的悔恨,唯一的遗憾,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现在就在不远的地方,虽然他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为什么会来,但是她的确就在那里。
摩严加快步伐,只觉得自己脚下生风,对!对待内疚和悔恨最好的办法,就是请求原谅。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所有情感全部都如同火苗一般飞窜而出。近了,近了,还是那间竹制的小屋,还是那个小小的庭院,还是环绕着一色翠绿的竹子,所以再往前,应该会有一个亭子,亭子里……
摩严放步向前走去,那悠扬的琴声也越来越近,终于,那个亭子赫然出现在眼前,亭子里,一个橙色的身影背对着他坐着,因为是背对着,所以不能看到面庞,只能见到她双手不断地上下轻动,应该是在拨动琴弦。
是她,不会错了,曼妙的背影,宛如当年一样,秀发如瀑,发间依旧是那只蝴蝶,灵巧得根本不像是一个发饰,就像一只停在发间的蝴蝶。遥想当年,也是这样让人心醉的背影,让他无法自拔地爱上,而她,当年缓缓的一个转身,眉目含笑,让他沉沦。
摩严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却没注意眼前的人儿已经停止了弹奏。她幽幽转身,眉间依旧笑意盎然,薄如蝉翼的唇微微开启。
“摩严,想不到还能见到我吧?现在是什么心情?”那女子轻蔑地一笑,鄙视地说。
“梦凌!”摩严想说些什么,可是他还能说些什么呢?伤她的是他,杀她的人是他,弃她于不顾的人是他,让她忍受孤独,独自生下孩子的还是他,他还能说什么,他说什么的资格都没有。
被一呼唤名字,阮梦凌微微皱眉,面上却划过一丝笑意,似乎陷入了什么痛苦又甜蜜的回忆里。她眉眼轻抬,道,“摩严,你不要这样叫我,我可受不起。”
“梦凌!当时的一切是我不对,我承认我当时很害怕,当我欢天喜地想要娶你为妻时,却发现你是七杀中人。我……”摩严突然停在这里。他望着眼前的人,一脸不屑,丝毫没有把他的话听在耳里,不禁有些错愕,是啊,这些还有什么好说的,大错竟然已经铸成,只有奋力去弥补。摩严环顾了一下四周,突然转头向周边的竹林走去。
阮梦凌的目光随着摩严转去,突然有些不明所以,刚刚还在信誓旦旦请求原谅,怎么一下就走了?她满脸好奇,这还是他认识的摩严吗?她认识的摩严可是无论对错都要喋喋不休说到对为止,现在怎么?难道连话都不愿意对她说了?
只见摩严径直走到一堆竹子前,伸出手,以手为刃,一下一下劈在竹子上,因为千年功力在身,即使没有刀刃,依然在很快的时间内砍下了许多竹子。他也不理会阮梦凌疑惑的目光,兀自将竹子几根缚成一捆,拖到凉亭边上,他这才发现原来凉亭旁边别有洞天。
一座紫光闪闪的竹屋立在眼前,透过窗子,隐约可见屋内情况,一张简易的竹床,一个橙色的绣花枕头,一床云锦被。不知为什么,他看到这一幕,突然心生凄凉,她到底回来了多久?都住在这里吗?为什么不去找他?如果不是花千骨误打误撞进入了她的领地,她是不是就预备一直这样躲着藏着?
他转过身,将那些竹子徒手截成大小不一的竹段,又把其中一些比较长的竹段削尖,在将那些削尖的一头插入凉亭旁边的土里。
阮梦凌就这样看着摩严忙进忙出,他还是当年的摩严吗?在他的印象里,摩严可从来没有这样心平气和过,即使在两个人心意互许的时候,也是自己总听他的。
摩严忙着忙着,抬头望见日头已高悬中天了,他站起身,目光落在了紫色竹屋旁边的小屋子上。他站起身,走近那间小屋子。那里竟是一间小厨房,灶台、碗筷一应俱全。他望着堆在角落的几根萝卜,其他的都没有,倒是有些犯难,正所谓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他颇为踌躇了一会儿,走到那一堆萝卜边上,左手催动掌风,将几根萝卜吸起置于案板上,右手持着菜刀,只听见刷刷刷的几声刀起刀落,萝卜竟然就被分别切成了长条、块状和萝卜丝。摩严丝毫不耽搁,燃火起灶全都亲力亲为。
阮梦凌只听见小厨房里一阵叮叮当当,水声哗哗啦啦,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摩严虽然从未做过这些事,却也做的有模有样。约半个时辰过去,亭子里的石桌上就摆上了两菜一汤。
摩严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向不远处的阮梦凌唤了一声,那语调极其生涩且别扭。阮梦凌踱步过去,站在石桌前,轻轻一摆裙摆,轻蔑一笑说,“干什么,摩严,想用几根萝卜来请求原谅吗?你以为我是兔子吗?”摩严脸色一僵,自己坐了下来,将一块萝卜夹起置于阮梦凌的碗里,用更加生硬的声音说,“梦凌,竹染已经长大了。过去的一切,我也不请求你的原谅。只是,现在他和魔君杀阡陌的妹妹情投意合,你是他娘,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阮梦凌一听到竹染的名字,眉头微微舒缓开来,“你说染儿还在?”
“是啊,过去他为了你来找我寻仇,我固执己见,铸成大错,差点儿伤了他!”摩严回忆起和竹染的种种过往,不禁有些心酸,“不过,我看着他长大,收他为徒,悉心教导,现在也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摩严见阮梦凌的表情似乎有所缓和。便继续说道,“这孩子像你,有情有义,虽然过去诸多误会,却也原谅了我!”
“杀阡陌的妹妹吗?”阮梦凌全然不顾摩严所言,或者说他此时根本不想谈到原谅不原谅的问题。
“是啊,女孩还不错,两个人也是经历了很多!”摩严努力地想要挤出一点笑容,那笑容却笑的十分不自在。
“你是以什么身份来说这件事?染儿的师父?”阮梦凌丝毫不避讳自己的不屑,在她看来,摩严永远是自私的。
这个问题一时让摩严哽住了,是啊,什么身份?现在,竹染是他儿子这件事已经是天下皆知,而他也没有什么好掩饰的,只是他从来没有习惯身边有一个儿子,他看中竹染,悉心教导,也只是因为他是他的徒弟,是他的骄傲,可是自从他知道他是他的儿子,所有心思就都不一样了。可是,他要如何去承认呢?摩严心里打着鼓,一时竟不知道如何回答。
“哼,你也别为难,我没有别的意思。”阮梦凌瞟了一眼摩严,竟然流露出了些许失望的神色。她夹起碗里的萝卜,放进嘴里,既然有些酸酸涩涩。她叹了一口气道,“你是他的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既然染儿已经原谅你了,你替他做主便是了。”阮梦凌站起身,回身离开了。
摩严坐在桌前,呆呆地望着没有动过的菜,回想着阮梦凌说的最后一句话,不知是喜是忧,一方面,她同意他为竹染做主,一方面,一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却又将距离拉的很远很远!
他站起来,心思沉重。胡乱地收拾了一下碗筷后又在那堆竹子前忙开了,他每个动作都极为细致,那些竹段在他的手里不断地变幻形状。阮梦凌始终站在远处,不说话也不阻止,她不确定面前之人可真是百年前的摩严,是他,却又不像他。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到了傍晚时分,一座竹屋的雏形居然在摩严手下形成了。这时,阮梦凌才意识到原来摩严要盖房子。她心下一惊,这又是哪一出?难道他要在这里住下来吗?
等到日落西山,明月高悬的时候,一座竹屋已经妥妥地坐落在亭子旁边。摩严兀自进了屋子,点了灯,又熄了灯,周遭一下子就暗了下来。阮梦凌站在亭子里,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此时,萝卜地里的几个人各有各的忙碌。
白子画依旧定定地坐在萝卜骨旁边。他深情的目光一刻都没有离开过她,即使此时的她是以这种形式存在。他抚摸着她的叶子,突然发现叶子的一角有了一丝枯萎的痕迹,他皱起眉头,眼角低垂了下来,他从旁边的小桶里舀了一些水,用手指轻轻地洒在叶子上,柔声说道,“小骨,你别害怕,师父陪着你呢!你渴不渴?”说完便将剩下的一点水浇在萝卜边上的土里。
一边不知从哪里来的桌子前,竹染和笙箫默对坐下棋。笙箫默气定神闲,脸上始终挂着参透一切的微笑。相比之下,竹染明显有些心神不宁,已经走错了好几步了。
“儒尊,师父进去那么久了,会不会有什么事啊?”竹染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
“你安心下棋,和你对弈实在无趣!”笙箫默不置可否,他并不是不担心,而是确定那女子一定不会伤害师兄。竹染点头,将手中棋子落在棋盘上。笙箫默狡黠一笑,落子,大获全胜。
他站起身,目光在周围寻找着。不远处,洛匀非正若有所思地站在萝卜地前。他走近她,见她一脸担忧。“非儿,怎么了?可是有什么发现?”
“这萝卜地里有很强的结界,这结界的确是来自圣灵珠不假,但是有一点我十分疑惑,照今天她说的,这一棵萝卜就是一个人,而且萝卜会吞噬人的魂魄,那么在圣灵珠的结界里应该做不到的,圣灵珠是最纯净的圣物,是不可能允许它的结界下发生这样的事。除非……”洛匀非没有继续说下去。
“除非是神界的人操控!”笙箫默接下去说道,“所以,你怀疑你姐姐?”
“嗯!”洛匀非转身,投去了感激的目光,他一直是如此了解她心中所想,不需要她说,他就明白。“箫,我姐姐并没有恶意,她从来都没有要伤害六界苍生,她只是想让句芒哥哥回来!她只是用错了方法。”
笙箫默从身后轻轻地拥住洛匀非,用脸蹭着她的长发,温柔地说,“我知道,我都知道!可是,那些魂魄一旦不听她的指挥,后果不堪设想!”
“箫,等小骨回来,我想回一次风月殿!”洛匀非突然转身,微微抬头望着笙箫默的眼睛。
“嗯?好!”笙箫默没有再说什么,他看着洛匀非满脸担忧,不知为何,竟然隐隐有些不舍和不安,可是为什么会不安呢?他不知道。
此时万籁俱寂,一轮圆月散发出淡淡的光,这样的平静,似乎预示着什么事的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