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个多月时间没有到过阿兰发屋去了，石头每天上班和我除了干活需要说话外，也没有多余的话可说。石头变得沉默寡言了。我也不多与他说话，我不想多理他是让他反省自己，至于他和阿兰之间的事，我没有问过他。
这天，要到下班的时候了，我听见有人喊：
“金宝，接电话。”
我感到奇怪，谁给我打电话？工地上的电话是施工人员用的，他们成天喜欢拿着电话大呼小叫的吼。李老板找张老板，赵老板找王老板，要钢材，要水泥，要砖块啥的，都是在这电话上喂呀喂的喊。
个别民工偶尔也打个电话，那都是家乡有了电话的人。有的安到了乡，他们就先与乡广播站联系好，让广播站通知他们家人在哪天哪个时候到乡里接电话。有的地方都安到村里了，那就更方便，他们把工地上的电话号码告诉村里电话室，让自己的家人到村里接电话，直接听到他们的声音，在外面的人也想亲耳听听家人的声音。可是我们地坑河还不行，不通公路，不通电，不通电话，平时要想与家里联系，只有靠写信。我连信都不敢写，我生怕乡里知道了我打工的地方，派人来要罚款。我给家里写信都是通过石头给家里写信的时候转寄，别人问起还都说没有在一起。
今天是谁给我来电话？我感到又惊又喜！连忙跑到工地办公室去，办公室值班人员问我：
“你是田金宝吗？”
我说：“我是田金宝。”
值班人员指了指放在桌上的电话，说：
“那是电话，快接，一会儿就挂断了。”
我战战兢兢的拿起桌子上的电话，说：
“喂，我是金宝，你是哪个？”我听见电话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但总听不清究竟是谁。我又说：
“我是金宝，你是哪个嘛，我听不出来。”
对方说：“我是牯牛，我来广州了，我想见到你，你在哪儿？”
我这才听出是牯牛的声音。我说：
“我在工地上干活，等下了班我就去找你，你在哪儿？”
“我在原来的工地那里，我在老李这儿呢。”
我说：“你先到阿兰发屋去，我下班后就去找你。”
我还想说几句话，电话突然就断了。
我到阿兰发屋的时候，牯牛已经坐在屋里了。见了牯牛当然也像见了亲兄弟一样高兴，眼泪都忍不住出来了，我一下抱住牯牛，牯牛也抱住了我，我们用拳头捶对方的背，捶得像敲空心墙壁一样嘭嘭的闷声响。
阿兰站旁边笑着说：“你看你们两个，就像电影里边两个生死战友相见一样，又是抱又是打的啦。”
牯牛说：“石头还没有回来吗？我想见他。”
阿兰说：“还没有呢，这会儿不知到哪儿去了？”
我说：“别管他，我和牯牛先摆一会儿龙门阵。”
牯牛不吱声，表情很严肃，一脸的愁容。
牯牛说：“金宝哥，你从乡里逃走后，家里发生了一连串的事，我慢慢说给你听，你要冷静点。”
牯牛问：“青草给你写过信吗？”
我说：“没有。我有时从石头信里捎几句，青草也从石头的信里给我捎过话。我不给家里单独写信，我怕信被那些狗日的乡干部给我撕开看了。”
牯牛说：“你走后乡里干部到你家去过两三次，都是去催交罚款的。一次乡民政所长去了你家，村长陪着去的，去了好几个人，找家要人，不过你二姑提前来过你家，青草提前知道了，躲到我们家去了。一伙人没到见你，也没见到青草，就叫你爹去找，你爹死活不去。你妈说，等你回来了就一定去交清罚款。他们不信，你妈就说要钱没有，要命也只有两条，你们看绑哪个合适就动手吧！……民政所长说不交钱就抬家俱，不抬家俱牵猪也行。村长说算球了，家里没啥值钱的东西，就一头猪，全家人就指望它吃油盐酱醋啥的，不能牵走。……村长叫他们回去，等金宝回来了，他负责收款。”
牯牛说：“第二次来是为未婚生孩子的事，这事你自个儿晓得，就是罚款你还没交清那事，山秋娟带人去的，那一回青草被堵在家里没跑掉。山秋娟让青草站在院坝中间不准动，几个人轮流给青草讲婚姻法，讲政策，说违反了婚姻法就是要处罚，无计划生育也是违法，同样要受处罚，两项共罚款三千元太少了，已经考虑到你们家的困难了。罚款拖欠很久很久了，到了非执行不可的地步了。……南花抱住你妈的脖子直往怀里钻，吓得哇哇直哭。山秋娟和几个人嘀咕了一阵后说，家俱不值钱，那就先牵猪去卖，看还差多少就来拆房子卖……。你妈急得把南花儿一下子塞进青草怀里，就扑向牵猪的人。他们人多，把你妈推开，你妈又扑上去阻挡。你妈急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你爹实在看不过去了，就拿了一把锄头拄在手里说，谁要敢去牵猪，他就用手里那把锄头挖谁的脑壳！你爹说他的锄头可不认人，他的锄头挖一个壳就像挖一个南瓜！嘭的一声就冒浆了。其实你爹是吓唬他们的，你还不晓得你爹那人，他是那种敢拿锄头挖人家脑壳的人吗？可那几个人相信了，他们真以为你爹要挖他们的脑壳，他们不敢牵猪了，一个冷不防抱住了你爹。……拿了绳子绑了你爹，绑在柱子上。几个人也轮番给你爹训话，又是讲法律，又是讲政策。说你爹胆敢阻止执法，还想对执法人员动武，扬言要挖死执法人员。……你爹气得浑身直哆嗦，你爹说他们像棒老二（土匪），不是共产党！他们说你爹骂他们，就等于骂共产党，就是骂政府。你爹说他们连棒老二都不如！他们说就凭这言论，就足够关禁闭，念他年龄大，关就免了，可不能免予处罚，你家那头猪必须得牵走！否则就把你爹带走。……你爹被绑着，你妈也被人拉住脱不了身。眼看猪被牵走，你爹仰天大喊老天爷，……你妈猛地挣脱他们，拼死向几个牵猪的人撞去，谁知那几个人一闪，躲开了。你妈却撞到了院坝边那棵核桃树上了。”
“啥？我妈撞到树上了，咋样了？”
牯牛吞吞吐吐地说：“没啥，就是撞昏了，昏了。青草把南花儿丢在院坝里就扑过去抱起你妈，把她老人家背到床上去躺下。南花儿被丢在地上，就哇哇的大哭起来，没人管她，她哭着哭着，居然颤颤悠悠站起来了！你爹见南花儿从地上站起来了，就大声喊青草，青草，南花儿站起来了，走路呢！青草从里屋冲出来时，见你爹还绑在柱子上，才解开绳子。”
“我妈咋样了？你快说呀！”
牯牛吞吞吐吐地说：“没，没事，就是头昏。”牯牛阴沉着脸说：
“你还是回去看看吧，我走的时候她还不能起床，她老人家很想你的。”
牯牛讲了我们家的事，我气得简直要跳起来了。我说：
“我要是在家里，我肯定要杀人的。先把山秋娟杀了，狗日的！太欺负人了！老子回去要把她家的房子一把火烧了！烧死她全家！老子一定要报仇！”
“报仇？找谁报仇？你把他们都杀了？胡扯！”牯牛把我狠狠教训了一顿。
牯牛说：“你以为你是谁？是孙悟空长了三头六臂了，你有七十二变了？那么多人你杀得了他们吗？恐怕一个都没杀死，就逮住你啰！”牯牛说话时口水全喷到我脸上了。
牯牛说：“金宝哥，本来嘛，你为长，这样的话是你教训我们的，可你不冷静，我就得说你几句。……金宝哥，这年头，啥事都得用一个忍字，我们在外打工，工资被人卷跑了，不也忍了吗？你一气之下把他给宰了，你也被抓起来，‘砰’一枪把你崩了，你到阴槽地府去睡大觉，你倒是啥也不管了，青草咋办？南花儿咋办？……”
牯牛一顿教训后，我反而觉得心里稍稍平静了一些。想想也是，我不能杀他们，杀了他们我自己也活不成，自己活不成是小事，害了青草，害了南花儿，当然也害了我爹妈。我想，山秋娟他们那样对我们老百姓，终究有人要收拾他们的。总还是共产党的天下吧！共产党总有一天会收拾那些狗日的！无非就像地坑河的太阳，出来得比人家迟些。
人哪，一个爹妈生的咋就不一样呢？山秋娟做事心狠手辣，而她亲妹子山秋叶就大不一样了。这些年不知咋的，老天爷就是不长眼，偏偏好人得不到好报，秋叶儿人好可命苦，嫁了人，丈夫又在一次意外事故中死了。山秋娟步步得意，嫁了个男人在外面当干部，她也当了妇女主任。这就是命！
我对牯牛说：“我得回去看看，把罚款交了，免得找麻烦。”我说我明天就去找黄老板结帐，牯牛说用不着心急火燎的，牯牛问：
“黄老板是啥时候发工资？”
我说：“月初发上月的。”
“那就好办，再等上几天就到了下月初了，领完了这个月的工资再走嘛！”
正说话，石头回来了。石头进屋时没精打采的样子，见了牯牛虽说也高兴，可那明显是强装出来的。
阿兰说：“你去买点菜来，牯牛今天刚来，没有菜怎么行啦？”
石头答应着。我说牯牛你坐着，我与石头一起去买。我们在熟食店买了一些海蜇丝，小虾，卤猪头肉，和一些素菜，另外买了一瓶白酒。
几杯酒下肚，本想说点高兴的事，偏偏在这时，牯牛看见阿兰给何金喂饭，何金嚼饭的样子和一般小孩子不相同，嘴巴嚼着东西，嘴角往下流不说眼珠子直往上翻，白眼狗一样。牯牛惊叫起来：
“哎？金娃吃东西咋这个样子？”
我和石头都闷不作声。阿兰苦笑着说：“金娃可能有问题，医生说金娃有窒息。”
牯牛问：“啥叫窒息？”
石头说：“就是生的时候憋的。”
“哦。”牯牛还是有些搞不懂，他自言自语的说：“为啥生的时候就憋成这样了？”
阿兰说：“我们没有到医院去生小孩。”
牯牛不服气的说：“哎！生个娃娃谁还去医院？青草没有过去医院，地坑河的人差不多都没去医院生娃娃，那么多的娃娃咋就没有哪个憋成了窒息？”
我一直觉得心里憋气，我真后悔当初没让他们去医院。大家看见金娃那样，心情很压抑，加上石头这几天为杨丽丹的事怄气，都想借酒来消愁。石头一把抓过瓶子，给我和牯牛的杯子满上酒，也给他自己的杯子满上，然后端起来对我们说：
“兄弟们，我们干了！”
我和牯牛端起杯子与石头碰了杯，石头一口干了，牯牛呷了一小口又放下了酒杯，我也把酒全干了。石头说还是金宝哥够哥们儿，牯牛哥狡猾狡猾的，碰了杯的酒不喝干。石头边说边继续斟酒，倒满所有的杯子。石头说：
“俗话说得好：‘命中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啊！……我何石头这辈子就是命中注定无的主，穷！一起出来打工挣钱，虽然遇上了阿兰，我们成了两口子。……我石头这辈子对不起阿兰，没让她过上好日子！你金宝哥跟青草是非法同居，我跟阿兰也他妈是非法！老子敢对天发誓，那个龟儿子不想去办结婚登记！那个龟儿子不想大办宴席风风光光把老婆娶回家！可老子没钱！没钱！……”
石头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边捶边说：“本来嘛，日子过得还像那么回事了，没想到他妈的杨丽丹这个龟儿子，把老子骗了一把！五千元哪！她就给老子吃了，给老子吃了呀！”
石头说：“是龟儿子她勾引老子，我扒她裤子的时候她还抬屁股，她反过来说是老子强奸！”石头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看看牯牛，又看看我，问我们：
“你们以为我下班去哪儿了？老子去找那龟儿子杨丽丹去了，老子去想要回那五千块钱，她要是不给老子，老子就弄死她！弄不死她老子也要把她日了，我怕个球！上次牟彪差点让老子宰了他！”
我抬头看了看阿兰，阿兰给金娃喂饭，边喂边嘤嘤的哭，根本不理会石头说话。
石头说：“可他龟儿子跑了！”
石头说：“我石头就这个命了，喝口凉水都要塞牙。好不容易遇到这个黄老板，以为可以挣几个钱，谁知道他妈的又泡汤了！”
“你说啥泡汤，泡汤的？”我一听石头说泡汤，我心里就是一个格噔，我急忙问他。石头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不说话。我感到情况不妙，放下筷子，一把抓住石头的胳膊，说：
“快说，泡啥汤？黄老板跑了？”
“黄老板倒是没有跑，是这片楼房的投资人没钱了，工程只有停下，目前已经欠工程一百多万元，也不拿了。黄老板火急火燎的到处跑，找市政府解决，政府说风险共担，叫黄老板也担一部分。”
我哪还有心思喝酒吃饭嘛！
也没心思劝阿兰不哭，我也想哭。阿兰先哭了，哭吧，哭出来心里还要好受些。
最后我们一致认为，明天到工地看看再说，说不定是谣传呢。
第二天到工地，都在议论这事。想找黄老板问问，可工地办公室的人说黄老板不在，大伙儿问他到底是咋回事，他只字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