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翁羁听到背后传来脚步声,起身一看,竟是桃人,他手里抱着白布裹的尸体,尸体滴着血。
“公子!”翁羁撑着桃树虚弱地站着,他没想到桃人会出山,一脸惊诧。
“我曾经对小蝉说永不出山,今日出山她劝阻我,但我没听,结果遭到不幸,这是对我的惩罚。”桃人说。
“公子身份尊贵,即使天下人为你而死,你也不用为任何人愧疚。”翁羁毅然说道。
桃人将小蝉放下,才看清倒塌的房屋,以为是年久失修,说道:“你这屋子才几天不住就倒了。”
翁羁也不愿道破,顺接说道:“反正没人住,倒了也罢。”
“云俏不回来了?”
“不回来了。”
“是吗?小蝉也不会回来了。”
两人沉默片刻。桃人又道:“事情办完了?”
“公子的事办完了,我的事好像还没完。”
“你的事?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方才有个人假冒你,骑着黑马……右手腕有纹身。”
“花臂!”
“神冰?”两人异口同声。
“她为何冒充你,后面还跟了追兵,难道是……”
桃人话未讲完,抬眸时,翁羁已一阵风消失了。
黄昏,薄暮迫近。林间散落霞光,一个黑衣人骑着黑马“嗒嗒”地跑过。随后跟上三匹马紧追不舍。黑马因长久奔跑过度劳累,速度渐慢,在神冰的鞭打威吓下,跪倒在地,疲惫而死。神冰从马上摔下,身上血脉变成乌紫色,七里香的毒已窜入五脏六腑。
花刹见假翁羁扶着树,一路狼狈逃窜,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道了声“结束了”!便将手中的长剑掷出去,同时花落与辜崛亦看准时机扔出武器。
神冰听到背后传来声响,似乎预感到什么,但脑子里竟是一些关于翁羁的回忆,那个为她包扎伤口为她绾发的男人。三年前,她本来可以完成任务,杀掉翁羁,就因为那一句“朋友”,她竟下不去手,甚至凭一己之力与蚁穴作对,不仅未救活神冰,自己也险些丧命,这是她一生中犯下的最愚蠢、最无法饶恕的错误。现在,她只能要一错到底。她的嘴角竟勾起一抹浅笑,眼前一道血光闪过,头顶的麻雀振翅叫了两声,随着她的头颅一起掉落。
“不好意思,翁羁的头归我了。”花刹踩着马头飞下,一剑插进血肉模糊的脑袋举起来。
“此处离主巢不远,正好赶上和蚁后共进晚宴。”花刹说罢乘马走了。
花落和辜崛的剑被花刹的剑气影响,出现偏差,两把剑刺中了神冰的肩。
“真是遗憾,今年的圣使之位又归花家了。”花落从神冰肩上拔出剑,坐回马背上故意数落道
辜崛用剑撩开神冰的衣袖,看到整条右臂的刺青,心中一落千丈,冲花落邪邪地笑道:“这个位子恐怕你们坐不稳。”
花落不知他话里的用意,笑道:“你这是嫉妒!”
辜崛回他一笑,先一步离开。
四十七
“南宫!出来!”花刹提着假翁羁的头颅站在蚁穴主巢的宫殿前,满脸欢喜。
“何人叫嚷?”南宫从殿门出来,身后跟着沧水和流炎。
花刹将假翁羁的头颅扔过去,被沧水接住。
“拿开,别脏了公子的衣服。”流炎说道。
沧水站在十步外,奉上翁羁的头颅,请南宫过目。
“我近来体况愈下,眼里见不得脏东西,既然花家三公子赢了,请稍作等候,我去向蚁后通报。”
“有劳!”
少顷,流炎出殿有请道:“蚁后有请圣使赴宴。”
宴席的饭桌十尺长,蚁后坐在对门的上位,花刹坐在背门的下位。
“小刹,好久不见。”蚁后欣喜道,虽已一脸皱纹,满头银发,手脚看起来也不大利索,但精神尚佳。
“是有好久了。蚁后近来可好?”
“有你们几个处理各分舵的事物,我再好不过了。”
“我还尚年轻,徒有圣使之名,处理事情终究不如大哥。”
“花镜啊!你这么一说我才记起他已过世三年了。”
“大哥是被我杀死的,我一直因为这件事耿耿于怀。”
“兄长疼爱弟弟在情理之中。他虽然输了,却让你变得强大,作为花家长子,他会因你自豪,你又何必内疚。”
“虽然我的剑的确刺进了大哥的心脏,但他在比武之前便被人下了药,不然死的就是我。”
“哦?你是如何得知他被人下了药?又是被谁下的药?”
“下药的人当然是针对花家,向来针对花家的人不就只有您老人家吗!”
“你怀疑我?”
“我自小被蚁后驱逐,大哥被派到西南之地,二哥留在你身边过公子生活,三人各处环境不同,性格不同,你是想让我们日后自相残杀。”
“你们可都是我的孩子……”
“蚁后!”沧水突然捧着假翁羁的头颅从侧殿走来,“这头颅是假的!”
花刹腾地站起来,冷静说道:“人是我亲手杀的,难道一个人能长两个脑袋!”
沧水把头颅上的头套取掉,撕掉脸上粘的眉毛胡须,竟变成了一个老太婆的头颅,但花刹当即认出那不是什么老太婆,而是使用冰葬后容颜衰老的神冰。
“小刹,你骗我。”蚁后放下筷子,眨巴着嘴,气定神闲地说道。
“骗子骗人,还说别人是骗子!”殿外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传来两声拨弦的琴音。
“谁?”流炎往殿门走去。
“既然是夜宴,没有丝竹管弦岂非少了雅致,但有人乱了气氛,我这琴声也为难了。”
殿门敞开,六月雪斜抱着琴大步踏进。
“神冰说蚁后在她临走时已病入膏肓,我为了让花刹尽快见到蚁后查出真凶,让神冰作为替代品,她为救翁羁甘愿牺牲,看来百忙一场。”
“噢!还有这种事?连我也瞒!”花刹笑里藏针。
“蚁后想利用神冰对付花家,却反被我利用。南宫,你没有要解释的吗?”
坐在上位的蚁后面容已变成南宫的模样,他端正了坐姿,摘掉头套,脱掉外衣,被流炎扶起。
“家族比武,花家,辜家,我对这些都不感兴趣。蚁后的确死了,她想杀死你们将蚁穴留给我,自以为如此便是对我的疼爱,我要的岂是这些肮脏的东西!蚁穴这个组织,本来就令我深恶痛绝,既然她给了我,那我就毁了蚁穴,既然她不想留给花家,那就杀了花家,算是还她养育之恩的报答。”
“嗯……看不出来,蚁后的金丝雀是个正人君子,耻于和我们这等卑鄙之人同流合污。不过你貌似弄错了我们的来意,我不稀罕蚁穴,我只想知道是谁杀了大哥。蚁后虽死,我岂能放过她!掘地三尺,也得把她挖出来向大哥赔罪。”
“我们这位水性杨花的母亲似乎被她的所有孩子都讨厌了。没错,花镜是她杀的,那杯毒本来是给你的,花刹,你很幸运,有那么好的大哥罩着,不然你也会像你的父亲一样死于非命。”
“我爹也是被蚁后杀死的吧?”
“或许吧,这个问题已经不重要了,花镜的死就足以令你伤心欲绝了,剩下的游戏我就不陪你了,玩得开心点儿。”
南宫对沧水、流炎吩咐后便走出大殿。
四十八
神冰的尸体已经变得冰冷僵硬。杳无人迹的深山,野兽飞禽的吼声震彻山谷。
静谧的长路上响起急促的马蹄声,男人腰间的剑,泛着寒光。
“吁……”地上有什么东西,翁羁下马,走近细看,是一具没有头颅的尸体,穿着他的衣服,手里握着断剑,被风吹起的破碎的衣袖下,缠莲枝的刺青犹如恶鬼的獠牙,令人难以直视。翁羁跪在地上,双手抱头,瞪直了眼,目眦尽裂。他抱起尸体,像搬起一块木材似的,捆在马背上。
花落和辜崛站在殿墙外等候。
“来了。”辜崛早已猜到。
花落循着辜崛的目光望去,夜色中,人和马的轮廓逐渐清晰。当翁羁抬头,触到两人的目光时,花落顿时吓得一身冷汗。而翁羁的剑已朝他刺来,花落躲避不及,半边脸被砍掉,同时翁羁接过辜崛的剑,将他摔到花落身上。
“头在哪儿?”翁羁的声音像一头野兽的低鸣,发出危险的警告。
辜崛岂会理睬他的提问,依旧穷追猛打,花落看到马背上垂下的手臂,恍然大悟,冲辜崛说:“你早就知道。”
“圣使之位是辜家的。”辜崛心中惦记着家族比武的胜利品,邪笑道。
花落咬牙站起来,心中窝着一股气,冲昏头脑似的闯过去,翁羁掷出的剑竟端端地插进花落胸口,捡到机会的辜崛一剑刺中翁羁,翁羁一手掐住辜崛的喉咙,一手抵住刺进身体的剑。眼睛布满血丝,怒吼道:“头在哪里?”
辜崛拼命掰着翁羁的手,双腿乱瞪,眼翻白眼,像只被宰的兔子,毫无英勇的形象。翁羁不停问他“头在哪儿”,愤怒已然超越了理智,他压根没有给对方回答的机会,只是将剩余悲痛之力一丝丝传到手上,他最后一次咆哮后,辜崛的喉骨传出“咔嚓”的声音,脖子一软,翁羁抓住垂下的脑袋,往墙上狠狠撞了几下才罢休。
殿内的打斗愈演愈烈,六月雪的衣服已经染了血迹,但她赤手搏击,被揍得只有半条命。
花刹同时对付沧水、流炎,也已力不从心,这两个“庞然大物”不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之人,力量和智慧皆不在花刹之下。花刹还未曾遇到如此棘手的敌人。
“头在哪儿?”一息尚存的翁羁手提寒饮剑,跌跌撞撞走到殿门前。
六月雪见到满身伤痕的翁羁,怒斥道:“愚蠢,你来了也救不了她,你若死了,她的牺牲就白费了!”
翁羁斜眼暼了一眼六月雪,猛地将她踹倒,踩住脸,目露凶光,恶狠狠地吼道:“她死了我还能活?为何骗我?她为何自作主张?谁让她这么做的?是你,是花刹,还是蚁穴?谁?”
“醒醒吧!她已经死了,不会再活过来了!”六月雪不由得冷笑道。
翁羁垂下头颅,稍作平静,像在冥思,六月雪的笑意还未退去,却见他缓缓抬起眼眸,目光异常冷冽,仿佛冰刃,六月雪察觉不对劲,忽觉脖子一凉,剑光处一道红流滴落。
翁羁下手果断,不带丝毫感情。他继续走向殿门,流炎挡住了去路,意正严词道:“这是蚁穴的事,外人不许插手。”
“她是我朋友,我要为她收尸。”
“她背叛蚁穴,罪不可恕。即使你是她的朋友,也没有资格跟我们讨价还价。”
翁羁前脚还未踏进殿门便被沧水、流炎轰了出去,撞到墙根,一时五脏六腑几乎震碎,身体无一处完好,新伤旧伤――肿起的包和淤青,溃烂的肉,断掉的筋骨,撕心裂肺的痛仿佛又让他回到十年前的战场。他骑着战马凯旋而归,王家的小姐已经嫁给了别人,当初征战离别时,女子追到城郊的海棠树下,冲他默默挥手,他不敢走了,原地盘桓两圈,又牵着马返回,却见树下的人变成了神冰,她仍是那样的清丽脱俗,眼神流露出从未败过的霸气,翁羁靠近时,那张脸又展现出莞尔一笑的温柔,王恨湘的脸和神冰的脸重叠在一起,翁羁看不清谁是谁,伸手去触碰,却像是抓到一团火似的灼痛。翁羁睁开被血糊住的眼,他的手被寒饮剑钉在地上。
花刹走到六月雪的尸体旁,表情颇有些落寞――“还没拜访大哥的墓碑,会死不瞑目吧!”
花刹还未缓过神,另外两人赤手空拳攻了过来,他们的身体像头野牛,强壮且健硕,找不到软肋,但花刹毕竟受过特殊训练,即使比耐力,也丝毫不会败下阵。只十几个回合,三人都各受重伤。沧水、流炎胸前背后红了一片,两人勉强维持着站姿,偌大的块头仿佛随时会被风吹倒。
花刹撑着剑颤微微地站起来,目光收敛,左手慢慢拨开铁扇。凉风从地面扫过,沧水、流炎挥拳冲来,花刹定定地站着,在睁眼的一瞬瞄准了破绽,剑与扇划破气流,如“裂帛”之音,两人的喉咙的血射出三尺远,应声而倒。
那两人撕扯着嗓门,像被人掐住喉管的鸭子,嚷了几声,终于静下来,没了呼吸。
翁羁拔出手背的剑,蜷着腿靠在墙上,喘息道:“把头给我。”
“你已经废了。”花刹冷冷地瞥了一眼翁羁。猛地喷出一摊血,跪倒在地。
“我才是猎物,用我的头换她的头。”
“晚了!”花刹走到他面前,他的下巴被踩到墙上,“你就是太相信自己的能力,没早点做决定,没早点看透她的内心。神冰,就像她姐姐一样,为了不值得的男人白白丢了性命。动了情感的杀手,是失败的野兽。”
翁羁抓住他的脚,用尽力气将他整个人扔到一丈远。
翁羁拖着四分五裂的身子爬到殿门前,眼见着神冰的头颅就在餐桌上。他疯了似的跑过去,看着那头白发和苍老的容颜,说不出半句话,喉咙哽咽着,脑袋仿佛被一根无形的弦勒住,勒得他神经大乱。他抱住头颅疯跑到马跟前,将尸体摊在地上,头颅放好。这样的躯体已经看不出是神冰的模样,宛如一具半百的老太婆的尸身,翁羁跪在她身边,喉咙里呜咽着哭了一声,便栽下头去,没再起来。
花刹撑着剑,邪笑着站起来。天上的月正是最亮的时候,四周只有腐朽的味道。
四十九
朝荣花每日盛放,门前梨树结了果。云俏衣站在梨树下,身上穿着莲婆缝制的紫锦上衣,碧青长裙,俨然是深闺里走出的端庄的姑娘。她本有一张清秀隽丽的脸,因右眼被蒙上黑布,反而给人增添一种诡谲恐怖之感。左眼虽能看清物体,却变换不出感情,仿佛一颗镶嵌的珠子,暗淡无光。
“她又站在那儿望着。”莲婆站在门口瞅着云俏,对屋里研究草药的秦伯说。
“说起来翁将军走了也将近一个月了。自走的那天云姑娘就时常站在那儿望着路口。”
“若不是听云姑娘亲口说,我竟不敢相信王家小姐嫁给了的脾气暴戾的参军。听说那个参军得知王家小姐心中另有所属,便将她绑在柱子上,从早晨打到天黑,参军问她心里是不是有人,她竟一声不吭地忍着,那个参军其实很爱王小姐,若王小姐肯摇摇头,说句‘没有’,他便立马停手。那样的家庭表面看起来云姑娘也算是富家门第的千金,母亲软弱,父亲蛮横……这孩子从未快乐过,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人,必然是将所有的感情都倾注其中了,我倒是真希望翁将军能照顾她一生。”
“翁将军走的是刀尖的路,他有责任在身,根本不可能冒险把云俏带在身边。”
“难不成这孩子要像她娘亲一样,一生都等着翁将军?”
“她长大后迟早会嫁人的。”
云俏转身走到窗台下,看着破罐子里插的盛放的花,想起方才看到藤蔓上许多被掐的痕迹,忽然明白过来。
“别担心,翁将军会回来的。”
“每日的花都是趁我未醒前新摘的,他既然做了这种打算,想必不会早回来,又或许永远也不回来了。”
秦伯愣了愣,停下手里的动作,莲婆脸上也没了表情。云俏进了屋子,走到几桌前帮秦伯碾药,说道:“你们知道我娘亲和翁大侠的过去吧,我想听听。”
“倒是知道一些。”秦伯合上手里的书,表情凝重,坐下说道,“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王家和翁家都是名门望族,两家又是世交,且府宅只一墙之隔。你娘亲的娘亲,也就是你外婆,向来病虚体弱,我时常给她诊治,第一次见王小姐,她才十三岁,豆蔻梢头,容颜姝美,举止大方,隔壁的翁公子长她两岁,也出落的俊逸儒雅,气质不凡。我每每进门便看见她站在墙根上,听对面院子里的少年的读书声,书声琅琅,声声入耳,她一边听,一边笑,见到我惊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打了声招呼便跑开了。后来翁公子因练习骑马摔伤了腿,我时常去给他换药,王小姐得知后,便守在大门口等我,我一进门她便着急地问起翁公子的伤势,看起来十分担忧,我不忍见她白白思念,便将王小姐的情况告诉了翁公子,翁公子虽尚年少,却胆大心细,托我传信笺给王小姐。一来二去,两人便心生爱慕了。又因翁家在朝堂上向来直言不讳,得罪不少小人,权势日渐衰弱,而翁公子在王家的举荐下十七岁便进了仕途,做了大官,三年后翁大人被害了性命,翁公子暗查一年无果,却被人君前谗言怂恿去了战场,也罢,反正他已厌倦了政治上的尔虞我诈,男儿志在四方,在任何地方都能施展抱负。我随翁公子在疆场待了一年,他担忧我年老便遣人送我回来。后来我一直待在村子,对外面的事一概不知。”
“既然两情相悦,翁大侠为何不娶我娘亲?”
“当时翁家频遭祸患,谁还能记起儿女情长。听说王家为替翁家申冤受到牵连,王小姐为保家人性命求助于云家,才嫁给了云参军。也不知是真是假。”
“难怪翁大侠总说亏欠我娘……”云俏自语似的说道。
“翁将军也不容易,经历了许多磨难,却不能与所爱之人长厢厮守,他的心定然比你娘更痛。”
“不!”云俏的眼前忽然浮现出神冰的影子,“书上说男人易三心二意,时间一久,就淡忘了。”
“呵呵,我相信翁将军不是这样的人。”
云俏沉思片刻,忽然抬头说道:“我明天要出去找他,我要让他和我回桃花坞陪着我娘。”
五十
翌日,云俏起得很早,天还未全亮。她收拾好行李,背着斗笠,悄悄来到窗前,昨夜的花已经枯死了,她又重新摘了新的骨朵插进去。
从东南云梦泽到西南桃花坞,坐马车要三天的行程,何况云俏压根儿不清楚路线。饿了就吃包袱里的烧饼,渴了就饮山泉水。
第二天晚上下起了大雨。云俏也不知自己走了多远、多久,感觉累得只剩喘气儿的力气,她拄着一根棍子,踏着泥泞的路,歪歪倒倒地走着,雨势瓢泼,眼前一片漆黑,四周也没个落脚处,好不容易爬上了山,才模模糊糊能看清山下的景物,又见前面好像有块大石头,慢慢走近才发现是座破庙,庙前的大树下停着一辆马车。
“难道庙里有人?”云俏忐忑不安地走过去,庙里有人生了火,隐约听到人声,云俏侧着耳朵有仔细听,是女子的声音,心下松了口气。拄着棍子进去。
庙里的女子不是别人,正是羞红和宝娟,两人正打理头发上的水,见一个瘦弱的身影走过来,不由得心里害怕起来,直勾勾地盯着。
“什么人?”宝娟问道。
“过路的。”云俏进了庙门,放下包袱,摘下斗笠,拍了拍身上的水,说道。
羞红见她一身锦衣绸缎,是大户人家的穿戴,怎会独自一人出现在这荒郊野外,便问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山间行走?”
“我在找人。”
“哦……原来是和家人走散了,快过来取取暖吧!”
云俏转身坐到火堆前,抬头道:“多谢。”
却见那两人猛地往后一退,面露惧色,像是受了惊吓,一脸目瞪口呆。
云俏忽然想起自己蒙上了右眼,左眼又留了疤痕,看起来有几分歹人的模样,白天问路时也吓到不少人,方才顾着打招呼,却把这事儿忘了。她拧着衣服上的水,说道:“抱歉,吓到你们了。”
见她知礼,主仆二人互视一下,壮着胆子往前挪了挪,坐下来。羞红问道:“姑娘的眼睛……受了伤?”
云俏暼了羞红一眼,说:“老虎咬的。”
羞红一问心里更怕了,加之云俏的表情好像忌讳别人这么问她,便不再多言。云俏察觉到对方的尴尬,问道:“你们去哪里?”
“云麓山。”羞红说。
云俏心里一惊,表面平静地说:“云麓山路途遥远,道路艰险,你们两个弱女子去那种地方干嘛?”
“我们也是去寻人。”羞红说道。
“寻人?我记得云麓山只有一位隐居的画家,你们是去找他吧?”
“画家?是姓苏吗?”羞红有些糊涂了,难道自己弄错了。
“姓苏?”云俏想了半晌,记起一个人,问道:“苏狸?”
“正是,怎么?他是云麓山的画师?我怎么不曾听他提起过。”
“你们是他什么人?”
“我家小姐可是苏公子未过门的媳妇儿。”宝娟嘴快,抢着说道。
云俏忽然想起辜昂曾说苏狸是陆府的上门女婿,又问道:“小姐姓陆?”
“你怎么知道?”羞红诧异道。
“我……我认识苏公子,听他提起过。”
“什么?你见着他了?他在哪儿?”
“不久前,在回云梦泽的路上,他说他去云麓山,身边还带着一个丫鬟和一群侍卫。”云俏顺接着撒了个谎,暗自庆幸这两人不是去找桃人的。
“对啦,没想到是熟人。那姑娘你去哪儿?”
“实不相瞒,我也是去云麓山。”
“真的?原来我们同路,太好了。那你去云麓山找谁?”
云俏自然不敢说出翁羁的名字,说道:“那个画师。”
“噢,你是去求画的。”
“对。”
“真难得,走那么远的路就为求画。那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坐马车去。”
“不必了,我还是自己走吧。”
“萍水相逢是缘分,何况你认识苏公子就是他的朋友,不用这么生分。今晚休息一晚,等明日雨停了我们便一早出发。”
“这……多谢了。”
五十一
赶了两日路,舟车劳顿,总算是到了云麓山。云俏知道桃人不喜外人打扰,而羞红府上又是朝廷重臣,正想着如何招呼,却见前方有个白衣男子正在垂钓,云俏看得清清楚楚,正是桃人。
“那边有个人,咱们去问问路吧。”羞红说道。
“等一下。”云俏站起身,准备下车,“他便是我要找的画师,我去帮你们问问。”
“多谢了。”
虽是晴天,云俏仍戴着斗笠。
她远远地跑过去,叫了声“鹿公子!”
桃人只能看见她的下巴,她这一身装扮却认不出了,云俏摘下斗笠,桃人盯着她的双眼,目光闪了一下,惊疑道:“云俏?”
“鹿公子没事太好了。那边那辆马车上的人要找苏公子,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苏狸?她们是什么人?”
“听说是苏公子要娶的人。”
“噢?让她们去苏家湾吧!”桃人浅笑道。那笑里有深意,云俏并不清楚苏狸和桃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如今她也清楚桃人的身份,桃人这么做自有他的打算,便照着方才的话跟羞红说了。宝娟驾车离开时,羞红还探出身子说了几声“多谢!”
羞红走后,云俏忽然想起自己来此的目的,问道:“怎么不见翁大侠?他没跟你一起吗?”
“我就知道你是来寻他的,当初我向他问及你的情况,他说已经把你安顿好了,看来不是啊。”
“什么意思?他不想再管我了?”
“当然不是,他有苦衷吧。”
“他在哪儿?”
“具体我不清楚,应该是去救神冰了,神冰为了救她易容成他的模样被人追杀。不过人已经不在鬼门涧了,你找不到他的。”
“不行,我必须要找到他,我要他回桃花坞陪我娘。”云俏转身正准备走。忽然觉得桃人身边少了什么,问道,“小蝉呢?”
“在我旁边呢。”
云俏也没见他旁边有人,只是身前放着一个罐子。
“她……”
“她死了。”
“什么?”云俏盯着罐子,神情动容。
“但是她仍然在我身边。”
云俏见桃人始终面带微笑,不见任何悲伤的表情。看来他似乎早已放下。
便不再追问,戴上斗笠向青山翠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