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再搬来女人街时才二十一岁,在一家KTV陪酒。
房子是他租的,她喊他阿金。租在二楼,一房一厅,搬进来当天他给她买了一只玫红色沙发,牛皮柔韧香冽,和坐在沙发上穿紧着一双白色耐克袜子的他一样让她心动。她心动的时候,就把头低下去,露出自信白皙的脖颈。男人都会喜欢的罢。
她自从十八岁离乡,来到广东沿海的这座五线小城市三年之久,只学会一件事情:如何让男人懂得自己的心意。她在包厢里第一次看见无名指戴了金戒的阿金,对他的喉结吹了一口气。这个男人就懂得,她会跟他走。
和他骨节清晰的手指一样,这个男人对情感是节制的。可以赤脚触碰的房间,他势必着袜进入;可以喝到酩酊大醉的夜晚,他定然留五分清醒。他身上流满了生意人特有的计较,极其注重细节,起初对她守足了礼,态度再明白不过:要不要发生这层关系,主动权在她。
他每天固定来吃两顿饭,进门脱鞋,出门穿鞋,她开门相迎,倚门相送,来来去去,却并无人斜眼看他们。她对面门住的是一个年轻妈妈,大概也是个苦命女子,带着五岁左右的小男孩,动画片的主题曲常常隔着墙传过来。对面的男人她见过,每周来两回,从不过夜。
心里也不是没有衡量,知道迟早要再这样做。她在KTV做公主,人人都是大爷,叫喝的酒,一滴也不能少,他们就爱看她醉醺醺站都站不稳的娇媚样。遇到有情绪的主,更是要作践自己,顺着他们的话锋嫖自己祖宗十八代,但求爷们开心了能多给小费。陪一摊酒两百块,每晚喝两到三摊已是极限,凌晨三四点换了拖鞋和便服,摇摇晃晃走回住处,蓄了最后一丝气力卸妆。
工资不低,但每月要花一大笔置装费和化妆品费,剩下的尽数寄回家去,哥哥娶媳妇的钱靠她这样攒,总是太慢。她只盼哥哥能早点娶个聪明些的嫂子,生个正常智商的娃娃就够了。
同是公主,她们互相之间也要攀比较量。都是穷人家的女孩,却还要比较谁是城中村、镇上面,还是乡里的。广东的也会瞧不起外省的,东部的瞧不起中部的,中部的瞧不起西北的。新买的衣服,谁拎起来瞧的都不是款式质地,而是吊牌。日日闲聊着,谁在为小男友还债,谁又好运做了别人的情妇。
她身边的女孩,走运遇上了金主,几乎是不加收拾,就住到女人街来。乍看之下,女人街跟寻常街道很像,只不过这样狭小拥挤的街道,夜晚总是停满名车。街上走动的女人,身影窈窕,踩着瓷器般的鞋子走路,在每个贪得无厌的男人的心尖上跳舞。
这条街道娇艳而疲惫。娇艳在夜晚,灯光璀璨,一条为女人而生的充斥着服饰、化妆品、美容美发、SPA等店面的产业链盈盈而动。男人付钱付得是否爽快,被女人看成对她们有多爱,以及还能更爱得多深的标志。疲惫在男人们驾车离去的凌晨和接下来的整个白天,月光、星光、阳光,交替洒落,女人街却纷纷拉上窗帘。
她在这里住过半年,在她十八岁的时候。那年初到此地,找了一家餐厅端盘子,每天吃客人只动了几筷的饭菜,食量和体重蹭蹭蹭往上涨,面色渐渐红润,显出少女的娇嫩来。大伙喊她小胖姑娘。
小胖姑娘最爱在大厅点菜端盘,最怕在厨房里洗菜洗碗。冬天的水冷冽似冰,碰到皮肤总好像被谁骤然抓住了一样。小胖姑娘边洗碗边哇哇大叫抓住了抓住了,沾湿的掌心和鲫鱼逃得一般快。
是一个五十来岁,大肚便便的大叔递给她一张名片,和蔼地询问想不想去更轻松的地方发展。小胖姑娘抹了抹垂下来的刘海,大咧咧地说好啊。
大叔带她来了女人街,脱下她的裤子发展她。她惘然,她啜泣,这一点也不轻松,痛死人了。但是大叔一次就扔给她相当一个月工资的钱。她都攒下来,一股脑寄回家,家里夸她本事。
她每天只安安分分在屋里等着大叔。大叔有时白天来,有时晚上来,有时隔一周才来。大叔来了先叩一下,再两下,再三下,她才能开门。这是她最喜欢的暗号游戏。他每次来只有这么一个主题,关于自己的话从来不多说。小胖姑娘熟知的,只有他的肉体,和他从钱包抽钱的手势。
小胖姑娘发现,蜜蜂要勤勤恳恳找寻花蜜,蛀虫抱紧了一根木头就能世代繁衍。勤劳的姑娘买雪花膏搽冻疮,懒惰的姑娘叉开大腿就来钱。
她发现了这一世间难觅的秘诀,时时都在窃喜。她许久上一次街,常常欢欣雀跃,看什么东西都是新奇好看的。十八岁是什么也阻不住的年龄,尤其阻不住女孩的美丽。小胖姑娘上一次街,就蜕一层皮,不到半年,已然跟上街上其他女人的打扮。
大叔却不许她用脂粉,不许她袒胸露背,要她朴朴素素的,才是他最初的梦想。小胖姑娘嘟嘴说,我又不是你女儿。大叔怒不可遏,我要你是你就是!他从钱包里抽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孩清汤挂面,婴儿般笑着,和餐厅时期的小胖姑娘相差无几。
小胖姑娘原来是被当女儿一样嫖着。她一意孤行,艳妆相待,大叔忽觉兴味索然,常常上到楼梯口,又踱步返回。半年租期一到,大叔不再续约,小胖姑娘就和她一箱子的花花衣服一同离开了女人街。
只是留下了后遗症:因为知道轻松活着的方法,就再不肯干老实人的活。她辗转去了数个地方,最后歇落在KTV,日夜颠倒,喝酒多过吃饭,于是暴瘦十几斤。洗澡时再望定自己的胴体,便觉得小胖姑娘已被抓住并消灭殆尽。
再到女人街,已然换了几年风雨,她的全身,也长满了心眼。坐在饭桌对面的阿金,三十一岁,已婚,有一双儿女,做海鲜生意发家,掌管生意和照顾妻儿,做得妥帖周全。这些消息,在他认识她之前,她就已经打听到了。
他酷爱吃她自制的辣椒酱,荤素一概要沾上一沾,拌饭也吃得极欢。她让他带一些回去,他说想起来了再过来吃,岂不更好?她笑低了头。她虽是新搬进来,做的每件事情无不在为将来打算。工作辞了,买回来菜谱、新的贴身衣物和一阳台兰花。
他买给她的玫红色沙发,她爱到极致。房东和过去的姐妹偶来做客,夸无可夸,便拿这沙发下手,说它光泽极好,触感柔软。男人对女人表白的一种方式,是买家具吧。房子是女人的心,摆张家具进去,就能占一席之地。
她笑着说给他听,他说,房子可以租,女人的心租得到吗?她一怔,说,长期租着,就跟自己买的差不多吧。他笑笑。他来看她的时间还是固定,离别时眼里的不舍却愈发幽深。
那天她做了红薯糖水,给对面门的女人送去,孩子坐在地上玩小车车,刘海剪得整整齐齐,有些秀气。孩子吃了很喜欢。女人看她一眼,等着她说话。她说,也就是问问你们住得是否舒心。女人说,有了孩子,时间就好打发了。
再接着就是下雨天,兰花滴水,她略施脂粉,和阿金在那张玫红色沙发上缱绻。阿金的皮肤质地,和牛皮出乎意料地相像,柔缓的,越发体贴和合适的。阿金吃着她的脂粉时,她问,以后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回答,给你一张信用卡,房租我帮你两个月交一次,你家里的钱,我也固定给你汇。
她再问,会有孩子吗?
他皱眉道,我已有两个了。
她当即住口不问。那日雨未停,阿金就走了,吻吻她的额说明日再来。她躺在沙发上,没有心思穿衣服,侧缩着身体,好像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她脱离母体二十年,原来只是用来找寻另外一个母体。她再没有觉得这样安全过,女人的子宫引导着男人,男人最终却成为女人真正的子宫。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阿金在沙发上缠绵了好多年,有过两个孩子,都被他用手揪出来扔掉。雨不分昼夜地下,沙发在水里轻轻晃荡。阿金有时候突然消失,有时候渐渐隐没。她没有对话对象,目光渐渐木了,心思慢慢钝了。独自一人,通宵看电视,在凌晨四点煮饭,吃完就睡觉,总是害怕雨水涨起来把她淹死。
她在梦里发出一声长长的悲鸣,她在梦里听到几十甚至几百声回应的悲鸣。女人街上和她一样不见天日的女人太多了。时间如砂砾,给的触感太细微缓慢。
一梦醒来。她看看自己,依然蜷缩在沙发里。玫红色似乎旧了许多。阿金在扣衬衫纽扣,跟她说明晚打扮一下,带她去吃法国菜。她迷惘地回应一句。他摸摸她的脸,说,忘记了吗,明天是我们三周年纪念。